吴萼面上反倒浮起了几分敬重,恭声说道:“此剑当然已归黎仙子,祝黎仙子离开雪川宗后前程似锦,心想事成。”
吴萼态度也变了几变,他先且恭敬,听闻黎皎皎非要离开后又显轻慢,如今言语又敬重起来。
黎皎皎有此心性,以后怎么也很难说,吴萼进退如风,也分外客气起来。
月剑台修士本也讲究以实力为尊,并不怎样在乎品行。
反正是不要钱的好听话,说说也无妨,也为自己留一留后路。
他惊叹黎皎皎府中阔绰富裕,燕不屈将她捧到天上去,黎皎皎也肯摔下来。
如今黎皎皎散发赤足,也义无反顾。
吴萼心里也微微一动。
姜鸣心思复杂,面色也难看。
他从来没见过黎皎皎这样子。
从前殿下雪衣绯剑,清澈如能看得见池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可黎皎皎如今却好似深潭,带着几分不可探查的诡艳。
蓦然间,黎皎皎向他望来,使得姜鸣身躯顿时一颤!
眼前女娘眸似清光,落在自己面颊上,透出若有所思之色。
姜鸣先是一阵子慌乱,旋即又以自己慌乱为耻。
他从不觉得自己有错,自然本不应该心虚。
然后姜鸣脱口而出:“仙长令我去毁灭月国神女像,殿下何不寻仙长计较。”
话一出口,姜鸣又有几分后悔。他本意不过是想嘲黎皎皎不敢去寻燕不屈为难,可话一说出口,倒好似自己心存畏惧,于是匆匆解释,也短了三分气势。
姜鸣自然不甘愿,亦想将自己短了的三分气势给寻回来,故飞快说道:“我自然有心领命,殿下如此人品,怎配塑神女像供奉?殿下不但构陷污蔑,甚至哪怕获罪,还鞭笞昭娆——”
那时何昭娆来寻上他,贝齿轻咬朱唇,不觉泫然欲泣。她手已藏在身后,却被姜鸣眼尖,强势拉来自己面前。
那雪白手臂上一道魂鞭痕迹鲜艳如血,触目惊心。
何昭娆本就受了重伤,再以魂鞭鞭笞,不免伤得更重。
哪怕何昭娆从仙牢中被放出来,黎皎皎犹自不依不饶,于是姜鸣心中就激起怒意。
想到此处,姜鸣面颊上也浮起了淡淡讥讽,他冷笑:“殿下自然不会承认这些下作事,以殿下从前性子自然也不屑为之,我本也不敢相信。”
他口里说不信,心里已是确信。无非是个顺风顺水天之骄女受不得自己不如旁人罢了。黎皎皎从小到大,什么都有,自是容不得一个身份卑贱女修分去她半点光华。
姜鸣亦想着黎皎皎会如何分辨。她自然会从何昭娆出身和名声入手,说何昭娆出身是多么下贱,又水性善于引诱男子,所言必定是伪。
但黎皎皎却没来个什么竭力分辨。她情绪已复,原本眸中的碧气也一点点的退散了,一双眸子又变作深黑颜色,神色瞧不清深浅。
黎皎皎缓缓说道:“从今以后,不必称呼我为殿下。”
倒说得姜鸣一怔。
若非黎皎皎提及,他都未曾留意到,自己犹自称呼黎皎皎一声殿下。
黎皎皎本就手扣剑珠,伴随她缓缓言语,却也化珠成剑,对着姜鸣缓缓挥去。
非墨剑通体乌黑,样式古拙,散发森森寒气。墨剑衬着她一身红衣,倒有几分诡艳。
黎皎皎化剑而挥动作其实不算快,可姜鸣神识被锁,竟立足原地,动也不能动!
他原以为黎皎皎已经走火入魔,甚至是命悬一线,可如今黎皎皎却突破了玉液境!
境界差距逼得姜鸣说不出话来,更不必说动一动。铺天盖地的威压扑面而来,使得姜鸣背脊生出了冷汗!
他识海被黎皎皎威压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生生种入一缕惧意。
下一刻姜鸣咚的跪在了地上,眼睁睁看着墨色的剑锋离他不过半尺之遥。
黎皎皎却是割下了他一片衣服角,口中说道:“玉鸢已碎,割袍断义,从此你我恩断义绝,两无相欠。”
一旁吴萼也看出黎皎皎也不仅仅是在割袍断义。
等阶有差修士是甚少比试的,其留下的精神伤害不可小觑。一旦过早摧折,那么就会在低阶修士心中种下一个心魔,要花费很大力气去克服。
黎皎皎分明就是故意种下这个心魔,当然这两无相欠也很有意思。
吴萼蓦然抱紧了剑,心里暗暗想,只怕升境离这位姜师弟将会很遥远就是了。
那片割下来的衣角已轻飘飘落于地,姜鸣犹自跪在地上起不来。
姜鸣身上并无外伤,可他却控制不住全身发抖,泪水直流,神识久久不能平复。
黎皎皎眼中却无半分怜悯。
姜鸣奉命去毁神女像,若他只是依命行事,黎皎皎虽不至于大度宽容的说声不介意,但至少不会报复他。
可姜鸣却是心存恶意,他明知自己无可奈何,却偏要自己瞧一瞧,要当着自己面毁像。他要看着自己难受,对他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哪怕自己曾是他的殿下,却也拿他无可奈何。
他就是成心伤人,心思恶毒。
他自然也盼看着自己道心破碎。
他有什么资格说无辜?
自己还他的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
然后黎皎皎目光从姜鸣身上离开,再不多看,转身离开洞府。
姜鸣犹自跪在地上,发颤看着黎皎皎离开。
女娘红衣似火,红衣赤足,观之却有几分的陌生。
姜鸣恍惚之间,仿佛瞥见窥见黎皎皎后颈处半片殷红血莲,掩于衣襟之中若隐若现,观之竟有几分邪气。
姜鸣还在发抖!
他想殿下,不,是黎皎皎!黎皎皎怎么敢?又怎么会?
他知自己虽无外伤,但心魔已成。
那女娘不是一直装得如菩萨一般高洁无辜吗?
吴萼态度却愈发恭顺,甚至朝着黎皎皎背影行礼:“恭送黎仙师法驾。”
一个人沉在了泥潭低谷处,犹能突破境界,吴萼机智觉得自己恭顺且再恭顺些也没什么坏处。
黎皎皎看似走得也不快,可不过几息之间,就已从他们眼前消失。
姜鸣这才似回过神来一般,大口大口喘气。
他手还盖着自己面孔,嗓音却不觉尖锐:“恭送她做什么?黎皎皎如此人品,又做出如此事情,根本是名声尽毁,不值一提!她根本不值一提!”
吴萼却凉凉说道:“姜师弟,我私底下跟你说是真心话也不打紧。我等月剑台弟子,实力是第一要紧,人品本也没什么太大可计较。就如谢慈,他是咱们月剑台主人,哪怕如今犯了十逆之罪被公审,是本境之中第一等恶毒之人,可又有多少月剑台弟子会在意?”
他提到谢慈,嗓音便低了些,下意识透出几分恭敬。
姜鸣入门迟,没那个福分听一听这位剑主谢慈的教导,却无时无刻从旁人口中听到对谢慈推崇。
整个月剑台上下,将谢慈捧得如天神一般。
但吴萼此刻说这些话却是不怀好意。
说到了此处,吴萼言语也柔了些:“不过姜师弟,虽然黎仙子如今已升了玉液境,可以有资格当个小掌门了。但你也不必怕她报复,因为你本也不配。”
眼见姜鸣道心已损,吴萼也赶紧凑上去踩上几脚。
月剑台是极其凉薄之地,彼此排挤竞争,可谓残酷。
怎么说姜鸣也算有几分天赋,饼就那么大,你多些别人就少些。故虽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吴萼也还是理所当然落井下石。
月剑台弟子都有几分凉薄的恶毒,不独姜鸣一人,而吴萼也不会比姜鸣更坏。
“哎,你看黎仙师这般记仇,可人家记得是血仇,记恨的是杀她亲友之人。不比姜师弟,毁个神女像也是敢做不敢认,向她求饶解释说是仙长差遣你。”
吴萼唇角勾起一丝恶意满满笑容:“似你这种没担当的龟蛋,所以我说你不配,连让她深深恨一恨都不配。”
吴萼名字斯文,甚至有些秀气偏女子,是因小时候怕养不活取了个女娘名字,可说话却刻薄又粗鄙。
这几句话杀伤力很强,姜鸣身躯不由得抖更厉害了。
姜鸣嗓音也是发哑:“她得罪了仙长,好日子到头了,还好意思挑剔我配不配。仙长不会容她风光,更不会允她爬起来的。”
吴萼点头赞同:“说得也是,不过——”
他说声不过,抱着剑眼神也渐渐深邃:“若是这样,未免太无趣了,我倒想看着黎皎皎能不能创造什么原本想不到奇景。”
吴萼又慢悠悠补充:“姜师弟,你除了凉薄有余,别的可真不像月剑台弟子。”
“你到底入门迟些,也没被如何教导。月剑台弟子只喜欢看蚍蜉撼动大树,蝼蚁咬死大象,人生有无限可能,生死也本无所谓。虽然这些稀罕事难得见一见,但却也是我们月剑台弟子心之所望。”
吴萼这样的人居然也拿起架子,一脸大义凛然,说出口的话也是句句刺心。
积雪殿中,李婉华柔婉跪伏于地,大气也不敢出。
吴萼消息传回,燕不屈顿时面色一冷,受燕不屈气息所震慑,殿中弟子也乌压压跪了一片。
李婉华在燕不屈怒意威压之下,也不可遏制身躯轻轻发抖,却下意识用贝齿狠狠咬紧了唇瓣,将嘴唇咬出了血。
她柔顺跪伏于地,心想黎皎皎分明有走火入魔之兆,但到底安然无事了。
她又想仙长这般生气动怒,可见仙长本没想过黎皎皎会真的走。
可见仙长是想黎皎皎留下来的,可见是舍不得。
李婉华心口也生出一根刺,扎得心口微微生疼。
下一刻,燕不屈的金纹玉履映入了李婉华眼中。她未抬头,两根冰冷手指却捏着李婉华下巴,使得李婉华抬起头来。
李婉华全身战栗不止。
燕不屈淡淡说道:“皎皎任性,又在闹性子了,你说是不是?”
他眸色平静如水,却似添了几分隐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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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