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两天的日子,天气都是半阴不晴,只在午后两三点时有些淡白的光,很朦胧,但冬天的太阳是不讲道理的,除去看着暖和之外着实有些不太中用。
再下一天,也就是来这儿的第四天,下了场大雪。
早上起床,窗外是白茫茫的,天空泛着灰。
大概是从昨夜一直下到了现在,炉子里的火也灭了,室内冰冷一片。
正常人会冻死的吧。Devia想,竟也没人半夜来添柴炭。
他好像没有拖延症,穿衣洗漱后就出了房门,黑头发的男孩儿已经在门外等候了。
这男孩不过十三四岁,黑头发,金眼睛,长得和俄罗斯人没有半分相似,至于这个点儿——四时过一刻,就算是雇佣童工也到底太不厚道了。
“早安,先生。”格里斯欠了欠身,问候到。
他不算高,大约到Devia肩膀向上一点,但衣着一丝不苟,面容也是。不像是这苦寒之地的,他更像是英国的或意大利的贵族家庭中的少爷。
只有那样显赫宏伟的大门才能养出这样的人。
他带着Devia穿过层层环绕的走廊,没有去等伊万,也未与米诺产生半点儿交际,便径直的带着Devia离开了。
例行的到“驯兽园”看望了米莎,她在那昏昏欲睡,见人来也只张了半只眼睛瞥了一眼:吃饭了吗?Devia。
她看了眼格里斯,没有在意。
昨天我见了一个人,不会说俄语,像是个美国佬,在基地里鬼鬼祟祟。
格里斯带Devia到了餐厅,落座的人不多,其中有米哈伊尔秘书官,他看了Devia一眼就继续进餐了,但眼瞎青黑一片,也是心事很重的模样。
还有雅科夫大尉,见到Devia来也是略显诧异。
“您到的真早!”他说。
“您们不也是吗。”Devia回了句,打了餐坐在了大尉对面。
“巴浦洛维奇先生很严厉的。”他笑了笑,语气中却没有什么抱怨,反倒与有荣焉。
他像是敬重父亲一样敬重那位仅年长他几岁(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将军大人,可到头说来,Devia还以为他们是属于同龄人的,这年纪的年轻人们,热血但冲动、不服管教,更别说让一个同龄人去指挥他们做东做西。
可这样的“温驯”却又不止呈现在大尉身上这驻地的年青们,似乎无不怀着一首对巴甫洛维奇的赞歌。
他到底还是不信是勒拿河岸的风与冰粒把士兵们的锐气磨去了,那大约的确是俄国人的将领有什么过人之处。
“或许是因为下雪了,今天醒得早一个小时,既然没什么事儿,那索性来看看凌晨五点的贝加尔湖。”Devia喝下去最后一口土豆汤,放下了汤匙——这是塔陀夫林斯基不知从哪里翻置出来的,专门给他找的,在此之前,驻地里没谁用勺子。
“您是打算出去走一走吗?”雅科夫放下了叉子,那占了花生酱的半块土豆就在盘子中央。
他们坐的偏,四周没有什么人,米哈伊尔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大尉抬眼看向Devia。
“在我来到西伯利亚之前——年幼时有人告诉我,贝加尔湖很漂亮,说那里像是地心的天空,是嵌在西伯利亚的月形宝石。”Devia笑了笑,静静地,仿佛能从他的话语中看见那片月白的陆海,“我和米莎从西北边儿来,本来打算再往东走走,可到了勒拿河下游还是改变主意南下——还是来看看那片湖吧。”
“驻地外很危险,”他没有直接说出拒绝的话,语气平平淡淡的,有几分柔和杂在里面,似乎想用什么怀柔政策让外乡人改变主意——可他又没问Devia为什么要去东边、为什么因为这么一个随性又天真的理由便南下,从一片蛮荒到另一片蛮荒。
“我当然知道。”Devia说,他笑了一下,眼睛微微眯起,说,“可不还有你们吗。”
因为有军队在这里,有国家的军队在这儿,他便坚信那些危险是无法伤害自我的(但我始终认为他只是在拿捏大尉的心思,他知道大尉拒绝不了,所以便给了个台阶下),这个人总是相信这国家的军队的。
谁知道为什么呢。
可或许这才该是合理的。
相顾无言许久,雅科夫率先移开目光,像是妥协了一般叹了口气。
“好吧,您和布拉金斯基先生一起吗?”
“对,还有米莎。”Devia说,“如果您不放心,可以让米诺和格里斯跟着我们。我们不会走远,只在贝加尔北边一点儿,军队也可以给我们划定一个‘活动’范围。”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只希望大尉不要在意。
“至于我,”雅科夫喝了口汤,说,“我当然不会在意,只是——上层的意思也不可忽略,要知道无论是在哪里,他们总是不好说话的。”
他说的委婉了,Devia觉得他谈吐不错,但实际那些唯利是图的高管们简直就是挑刺儿的第一手。
即便如巴浦洛维奇将军也不能躲避中央人的猜忌,那些“特派员”就安然无恙了。
“您会帮我吧。”Devia笑了笑,亚洲人的皮囊确实很幼龄化,不明年纪的青年看起来年青的不得了,好似是个高中生。
虽然他的个子已经约有6英尺了。
雅科夫回忆起在Devia这个年纪里的自己是怎么样的,可想来想去到底没有头绪,只能确定自己必然没有这般“狂妄”,这般信誓旦旦地对待一个年长者、一个支配者。
“好吧,你说对了。”雅科夫笑了笑,无奈的妥协了,“我会代你去游说他们的。”Devia又坐了半刻,便离开了。
他看着Devia刚离开的地方,想着自己鬼迷心窍相信的这个外乡青年,说不定真是什么了不起的家伙。
到底是不信这是个日本人。
…………………………
批复很快便下来了,不会有人知道雅科夫·彼得罗维奇是怎么说服那些顽固派,当然这并不包含巴浦洛维奇将军在内。
他是说一不二的,但并不固执,否则也不会成为这驻地里的信仰,旗帜一般的存在。
或许是将军的授意吧。
米莎漫步在这片自由的土地上,林间枝干上挂着美丽的冰挂,枝头的松针间有雾凇,雪已经停了,阳光落在上面,闪耀着晶莹的光芒,美丽的使人心动。
伊万落后于Devia半个身位,斯拉夫人似乎也对此极有兴趣,看着远方湖面上飘起的乳白中带有蓝意的雾,道:“这儿真是漂亮,简直无与伦比!”
“是吗。”Devia回应到,他笑了笑,蓝眼睛映着那片雾,很明亮。
他发现伊万没有戴那条他平日不离身的围巾。
米诺和格里斯在他们身后跟着,格里斯对此似乎不感兴趣,直到见到了贝加尔湖上那方蓝冰。
米诺警戒着四周可能出现的危险。
在将到湖区前,罕见的、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先生挑起了话头。
“先生,您以前见过贝加尔吗?”虽然他没有表明主语是在场哪位,可大家都心知肚明。
更不如说对于格里斯来说,伊万和米诺更像是空气一般的存在,至少在他的行为上是这样的。
“并没有,小先生。”Devia回应到,他转眸去看那落在后面的孩子。
金色的眼眸与他对视了一瞬,双方便错开了,他似乎有种与人世无关的疏离感,准确来说更是平等的藐视众生。
“我从前在意大利见过一片蓝海,有机会了您可以到意大利看看。”格里斯说到,像是句随口的客套话。少年唇角勾起,眼球向上滚动,回忆了一下,自言自语到,“那片海漂亮至极,不差贝加尔湖多少,您不会不喜欢的。”
“那便,借您吉言。”Devia弯下腰,将折下的柏树枝插进雪地,起身时回了这么一句话。
至此,这场无厘头的对话终于结束了,也正好,他们进入了湖区。
跨过森林的边缘,草洼地上却没有雪覆盖,这也奇怪,仅一坪之隔,一方凛冬,一方初春。
草上套着透薄的冰壳,一碰就碎,踩上去咔嚓作响,湖面则结了冰,可离得近了却仍能听到水流声,那儿估计冰很薄,便没有贸然踩上去。
河岸边有座小木屋,看起来废弃了许久。
或许里面曾经堆着炭和柴禾,可能还有盐、辣椒之类的东西,大概曾经是给旅行家们暂住的地方,而今则被洗劫一空,只剩下了空壳子证明这儿存在过。
他们在这儿停了会儿,度过了这个中午。
中午是烤土豆和从驻地带来的玉米饼,是昨天塔陀夫斯基偷偷塞给Devia的。
他好像是预料了他的打算,便让他带些干粮路上吃。
可又不知过了多久,这位前任的军官大叔才说了这句话,不知是给Devia说的还是给自己听。
他说:走远点,去个和平自由的地方吧。
那么无论谁也都听得懂其中的意思,这么一想,塔陀夫林斯基的留下或许也是有隐情的。
“他言语中处处劝导我离开这个地方,可这行为又显得如此的机械刻意,像是诱导我一样,他或许认为我算是个不错的人,而驻地又远不似表面上这般平和,其中的暗潮涌动是我们所未知的,但又随时会波及到我们。”
Devia今天把头发扎了起来,他坐在湖边的青坪地上,他招呼着伊万坐下,没由来的讲到个故事:
“我听说过南方的一个奇怪故事,初被拐卖到山村的女人会收到一些曾被拐卖的老女人的劝诱,说是要协助他们离开。”Devia说,“但你知道的,那些妇女们更像是村子里男人们皮条客,年轻女人们要信了她们的话就惨了……”
他说的模模糊糊的,很无厘头,但伊万却听懂了。
他们沉默了好久,没人讲话,米莎到森林里了,他们约好了傍晚时在木屋会晤。
又过了会儿,伊万问:“你听到冰裂的声音了吗?”
“不,并没有。”Devia的目光扫过湖面上的冰层,他说,“虽然12月了,可如今谈春天还为时过早。”
“不,已经12月中下旬了,春天就要到了。所以我听到了冰裂声。”伊万低低的说了句。
Devia去看祂,他没有睁眼,北风穿过松柏林,干燥的风卷起他淡金色的发丝,那是很淡的颜色,柔柔的像暖光,明艳动人。
好像能从他的身上看见春天一般。
他好像想告诉Devia,要他不要那么悲观,这人世间还有那般多美好的东西,那些美好皆会随之而来的。
此刻阳光毫不吝啬的倾洒在他身上,好像他也发着光;但想来他也的确是发着光的,他从灵魂中闪耀出的光比阳光还要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