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镶嵌着夜明珠的白色穹顶,蒙上了一层怪异的、油腻的污垢;本是金碧辉煌的正殿,坍圮着的墙壁,却像是生了病的皮肤,布满了黑色的霉斑。
这本该是一个极为空阔的地下建筑,此刻,黑色的肉块充斥了每一寸角落。
那是肉快吗?黑色的、肌肉的纹理,痉挛一般,多像是黏腻的毛虫正在蠕动。那是触手吗?多条的形状,像是正在融化的蜘蛛腿。再看呢?晕眩的、恶心的、欲呕的,看不清它的形状,只觉得皮肤上沾满了爬虫,留下一道道滑腻的黏液,它充斥了你的眼,你的鼻,你的嘴,腐烂的味道如蛆虫向着你的喉咙钻去。
多恶心啊。无法阻止,无法停止,那滑腻的触感,一点一点的,正沿着你的舌头向下流淌。
下一瞬间,那说不清形状的肉块一阵剧烈抖动,像是海浪,又像是被翻起的土堆,一只只球形的东西自内凸起,是一个个可怖的肉瘤,霎时间自底部布满了肉块的全身。那肉瘤抖动着,上下震颤。忽然,一个肉瘤像是被刀割破了皮,自那缝隙之间,一个眼球突然顶了出来。
那眼球布满了血丝,其间的眼珠先是左右晃动,接下去,疯癫了一样,上下左右抖动起来。紧接着,一个个肉瘤破开了,一个个眼球睁开了眼,它们迫不及待地,兴奋且扭曲地转动。
这还是肉块吗?不,这是数不胜数的眼球,被拥挤着的眼球,大睁着的、微闭着的、紧盯着的,混乱地开合。
如果看到这些密密麻麻的眼球,还有人,能不陷入癫狂吗?
它们是如此的兴奋,几乎让人担心它们就要从肉瘤里挤出来。开合,旋转,左右移动,像是一场任热闹的疯子的晚会。不知过了多久,在空气都因这份狂乱而变得窒息之时,那无数的、杂乱无章的眼,在同一瞬间静止了。所有眼球的瞳孔动作一致地移向下方,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了它们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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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黑暗中醒来,每一次睁眼,都能看到一个孩子。漆黑如墨的头发,一双丹凤眼,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神情却是严肃。
刚开始时,男孩一直眉头紧促,双手不停,也不知在做什么。男孩似乎看不到他,他无法开口,无法动弹,连意识也是昏沉的。他陷入沉睡时,男孩在忙,他再次醒来时,男孩还在忙。如此反复,似乎永无止境。
也不知过了多久,男孩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他看到他笑了,嘴角弯起,双手撑着脸颊。男孩一个人笑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不够严谨,努力拉平嘴角,但是视线投过来,又忍不住偷乐起来。看着对方愉悦的模样,他似乎都被感染了这种快乐。但是再睁眼,又是过了多久呢?他看到,男孩又不笑了。
担忧的目光,绷紧的唇线,男孩似乎再次忙碌起来。他的眼睛逐渐带上血丝,一次比一次憔悴,连唇角也是干裂的,忙碌的模样,让他下意识地觉得,对方还是无忧无虑地欢笑更合适些。
男孩忙碌着,生气着,担忧着,一幕一幕,他沉默着目睹。有时候他想和对方说,休息一会儿,明明是个孩子,不要这般辛劳。但是,他说不了话,对方显然也感受不到。
有一天,他忽然看到,男孩的一只眼蒙上了白翳。那本是极好看的一对眼睛,清澈明亮,炯炯有神,如今一只泛着白,让他从心底觉得难受。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想问,却无法开口——他被困于这种无知无觉的境地太久太久。
男孩一只眼睛明明有碍,他的神情却再次变得轻松。他看到男孩抬起一只手,那手斑斑驳驳,像是被去了鳞的鱼、剁碎了的肉。面对这样一只手,男孩眼神却是带着期待,靠近脸颊摩挲着。
意识再次昏沉起来,他似乎看到男孩又笑了。但是这一次,他内心烦闷。
带着一股莫名的郁闷,他睁开了眼,真正的、有知觉地睁开了眼睛。入目所见,是一片纯白的帷幔,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他坐起身来——还好身体倒并不沉重,撩开帷幔,发现是一间卧室,床几椅案,一应俱全。四扇雕花木窗,上面似乎贴的是……白色的囍字?
他挪向窗口,透过纯白的囍字窗花,依稀可见荒芜的大地,稀疏的杂草趴伏在地,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零星分布,远方的河流像是刀疤一样,横陈在大地上,惨白蜿蜒。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这一切显得那么凄凉和破败。
他站在窗口站了一会儿,并不明白这里是何处。他又抬起手,露出的手腕有着一些或深或淡的红痕,像极了鱼鳞的形状。他看着那些红痕好一会儿,逐渐清醒的神志,带来的第一个问题是:我是谁?
他努力回想,但大脑是空白的,多么诡异的感觉。他想不起有关自己的一切,姓甚名谁,多大年岁,更不用说至亲与好友,懵懂得一如初生的婴孩。唯有的记忆,就是那个孩子。
室内没有铜镜,他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只知道自己身处一个古怪的地方,只知道自己全身都布满了这些古怪的、令人烦闷的红痕,至于身后这布满了白色绸缎白色锦布,连地毯都是白色的房间,他总觉得陌生。
但是这身伤痕,是的,伤痕。我受过伤吗?似乎还是重伤?那个孩子呢?或许——我应该出去看看?他这样想着,抬步走向门口。
但还未走近,那门却是“吱呀”一声,自外被打开了。但不是那个梦中的男孩,而是一名青衣小帽的半大少年,端着一些吃食,正是准备进入的模样。只见他小心翼翼一只脚刚踏入,眨眼便看到了近处的黑色人影。
男子讶异地打量,十四五岁的少年,像是仆从,但是这脸,青白得像是涂了一层面粉。又或者说,这少年身上的死气,让人惊讶——不过,死气?那似乎是……
那少年显然也是惊讶非常,或者说,惊讶之后立马变得极为惊恐。
“夫夫夫……夫人醒啦!”那少年大吼一声,转身便要逃跑的模样。但显然,他忘记自己一只脚已经跨入室内。于是在男子面前,那少年猛虎扑地一般,“咚”的一声被门槛绊倒在地,然后——在砸到地面的瞬间,崩裂成了好几块。
这景象太过诡异,让男子一瞬间头脑空白。他看到一只脚断在了门槛内,剥皮青蛙一般颤动,连着手的手腕高高飞起,几乎到了自己视线的高度,然后缓慢坠落。头颅连着脖颈,滚到走廊边又被弹了回来,正好落在胸膛部分,而那胸膛,恰恰好扎到了破碎的玻璃盏,鲜血淋漓。他看着那胡乱攀爬的、各自为政的四肢,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它们是在努力把头安回去。
“好痛好痛好痛!”那头颅哭泣起来,“好痛好痛好痛……”说话间,右手正好摸到了那一地残渣,于是头颅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断脚依旧在男子脚边,他看着它一拱一拱的,像是努力要越过门槛的模样,忍不住道:“我帮你把脚抬出去?”
“要的要的,谢谢,痛死我了。”那头颅哭泣着,正好被自己的胸膛拱了个圈,于是他看到了正要蹲下身体的男子。
头颅先是一愣,继而发出了更为凄厉的惨叫:“不不不不不!住手啊——!”
这一次,连那四散的四肢都停滞了一瞬间。男子只听那头颅哭痛哭出声,两行血泪自眼眶涌出。
“不要碰我,千万别碰到我,要不然这次真的要死绝了。”
“夫人怎么醒了?夫人第一眼看到的竟然不是城主而是我……”
“我还碎了……碎了,吓到夫人了,我完蛋了完蛋了,我不想被下油锅啊……”
看着门口四散的四肢和蜿蜒的鲜血,男子静默片刻,也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半蹲下身道:“你先冷静一下?”
男子眼神太过平静,一人一头对视片刻,那头颅终是停了血泪,吸了吸鼻子道:“是,夫人。”
重回到房内,男子看着少年将四分五裂的身体重聚到一起,再将头颅安上去并扭了扭拧紧的模样,脑海中有许多念头闪过,但最后,他问的是:“你叫什么名字?”至于这少年是人是鬼,其实已不需要问了。
“回夫人,我叫清明。”
是个让身份一目了然的名字。
“……”静默一瞬,男子道,“你叫我……夫人?”
“是。”
“但我是男子。”
清明似乎想挠头,但半途又把手放下了:“有什么问题吗?”
男子指向自己:“夫人?”
清明点头,理所当然道:“您是我们的城主夫人啊。”
这是男女都不分了?又或者……“你们城主是女子?”
看着对方骤然变色,白了几乎一个度的脸,男子愣了一下——自己竟是与男子成婚?
“我昏迷多久了?”
“那个……我是新派到夫人身边的。”
男子听得皱眉:“别叫我夫人。”
清明从善如流:“是,夫人。”
“……”男子看着对方,眼见对方双眼澄澈,一副无辜的模样,只能换了话题,“你见我之时,我便已昏迷了?”
“是。”
那便是什么都不甚了解的意思了。
“那之前是谁……”
“是城主在照顾您哦,”清明笑得灿烂,惨白的脸,狰狞与热情诡异地结合,“一直都是城主在照顾您。”他似乎终于等到了合适的话题,接下来,便是一大段滔滔不绝的赞美,什么夫人与城主天造地设,城主多么用情至深,城主为夫人摘星星采月亮……
看着口若悬河的少年,莫名的,男子觉得,这人是被那所谓的城主故意安排过来的。什么消息都得不到,倒是一个劲儿鼓吹那城主的深情。但在记忆全无的他听来,却只剩荒诞可笑。
“……为了您,我们城主那真的是上刀山下火海,无所不辞。”
“那你们城主呢?”
“我还没看城主对谁……啊?”
“他在哪里?”
清明支支吾吾起来:“城主,城主他有些事儿……”
一面说是那城主照顾自己,一面却又顾左右而言他。那城主有什么问题不成?而且……男子按上自己的手腕,救了自己的,难道不该是一个孩子吗?
脑海中再次闪过那张带笑的小脸,男子道:“我要见此间主人,可否代为通传?”
“见城主?”
“是。”
“那个,夫人……”
“怎么?”
清明憨笑道:“我称城主为城主是理所当然,您……”
男子眉目轻蹙,便听清明继续道:“您与城主都成婚了,您应该称城主为相公呀。”
称城主为相公呀。
城主为相公呀。
相公呀。
呀。
那一刻,男子只觉得有什么崩裂了:“相公?”
清明点头。
看着清明,男子面无表情,心里却觉得,巴不得将那鬼话连连的脖子拧断。深吸一口气,男子道:“我要见你们城主。”
“可是……”
“没有可是,他不来见我,难道是心虚不成?”
“什么?”
“将新婚之人扔在一边,还是身受重伤的伴侣,你不是说他用情至深吗?”
“那个,城主他不是故意的……”清明慌乱起来,“您来的时候就已经受伤了……啊,不是……那个,您新婚当天出了点意外,对,就是新婚那天。”少年看着沉默的男子,弱弱加了句:“真的,您新婚那天突然就晕倒了……”
男子要被气笑了:“你以为我会信。”
清明委屈了:“可是,您真的是夫人呀。”
“所以,是你那城主让你什么话都不要说?”
看着清明陡然瞪大双目,男子便知道自己说中了。只是下一刻,他便眼睁睁看着清明一只眼球从眼眶里瞪了出来,在桌面滴溜溜地,滚到了男子手边。
“……”男子看着那颗血红眼球,再抬头,看着欲哭无泪的清明,恍然明白了那城主的用意,面对这样一个随时能断腿断手的少年,再大的怒火,都被这冷水浇灭了。
看着少年手忙脚乱地塞眼珠子,男子叹了口气,捂着额头道:“他命令你,不让我见他?”
“……是。”
男子再次沉默,过了片刻,却是忽然笑了。他不笑的时候只让人觉得冷漠,此刻笑起来却是锋芒毕露。
“那么,就和离吧。”
清明闻言傻了:“啊?”
男子站起身来,一字一句道:“你去转告你们城主,我,要和离。”
这显然超出了清明的预估,也和城主一开始嘱咐的不一样。“不不不不不是,夫人您冷静啊!”清明死命摇头。
“我足够冷静了。”
“不不不……”清明两手接住摇断了的头,血泪又哭出来了。
男子视若无睹:“除非他来见我,否则,就和离吧。”
眼看自己血泪沾湿了袖子,极有可能滴到地毯上,少年几乎是飞一般退到门外:“我我我现在就去找城主,夫人您冷静,您一定要冷静啊!”
清明飞奔而去,男子也是即刻站起身来——他要离开此处。一个谎话连篇的鬼怪,一个莫名其妙的城主,留在此处,必然是得不到任何真相的。
只是临到门口,他再一次被意外拦住了。
门前,一个熟悉的,一身白衣的孩子背着手站着,圆嘟嘟的脸还十分稚嫩,发冠却已束起。那双眼本应十分好看,但一只眼却生了白翳,另一只则是完好,深邃非常。
是你。还不待男子开口,他便听男孩道:“你要和离?”男孩鼓着脸,努力装作严肃的模样。
男子上下打量着男孩,脸色不似先前憔悴,脸也圆润了些,只是这眼睛,依旧让他莫名烦躁。
见男子不回答,男孩又问了一遍:“你要与城主和离吗?”
男子闻言并未多想:“是,我要和离。”
话音刚落,男孩的脸便逐渐涨得通红,他张开嘴,又闭上,张开嘴,再闭上,然后下一刻,眼泪便自眼眶滚落:“我……我对你那么好……”
男子愣住了:“什么?”
“我,我对你那么好……你,你竟然要和我和离……”男孩说着,眼泪不止,他努力吸着鼻子,似乎是想让自己停止哭泣,奈何,眼泪是越滚越多,“骗……骗子,说什么我对你好,你也会对我一心一意,骗子,呜,都是骗子!”
新人作者,请多指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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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