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活的。
池青脑海里陡然迸出这样一个清晰的念头,黑白分明的眼珠宛若坏掉凝固在呈灰色调的屏幕监控上,似未反应过来一动不动地凝视着。
他白皙清秀的面容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脸色和情绪,可心中早已掀起千万层波涛骇浪,似乎对眼下正悄无声息发生的一切难以置信。
这怎么可能呢?
可是方才他在监控里看到来回走动的身影不似作假,分明与他们这些正常行走的活人无异,这些铁证反反复复地提醒池青身边出现了诡谲的灵异恐怖事件。
不过也许对方是池青双手亲自创作出来的,以至于他先前的惊骇慌乱很快便平复下来,并且池青每看向对方一眼,那对自己双手缔造的工艺品的怜爱和熟悉逐渐缓慢代替这种惶恐。
青年踱步走了过去,在距离人偶咫尺的地方时池青停了下来,他胸腔仍然有力地紧张地跳动着,可因惊悚而带来的不适感消弭不少。
池青身躯站得分外笔直,惟有脑袋耷拉着低垂俯视它,人偶始终保持着端坐在沙发上的姿势,一副听话驯从的神态。
他盯了半晌,嘴唇翕动微微发干,池青终究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对方的脸颊。它很乖巧温驯,恍如是知道池青的想法,居然稍微侧了侧脸方便池青抚摸它的脸颊。
跟小狗似的,池青腹诽。
可指尖上的触感提示对方并非如此。
它原本冷白没有丝毫温度的外皮变成蕴有温热的肌肤,柔韧的,带有触感的,与寻常人并无大致差别,甚至有些细腻得过分。
就连本该是偏褐色涣散到无法聚焦的一双猫瞳,现在也隐隐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褐灰色的眼仁因为凝聚而演变成一道偏蛇类般冰冷的竖瞳,黑点正因为目标的挪动而迅速地跟随着。
即便心中平静下来,可仍有种种疑虑和困惑在心中扎根滋长,比如为何会变成这样,这也太奇怪了不是吗?
分明是死物的人偶为何会如同活物似的活了过来,还是说眼前的人偶并非是自己创造出来的那个,而是被谁用这种活人替换从而来诓骗他。
可是这种理由自己细想便觉得可笑到毫无根据,世界上没有完全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庞,更遑论是耗费池青全部的心血和精力从而锻造出来的人偶,这根本就是任何人无法替代的工艺品。
不过池青并不能完全确定,于是斟酌几秒后出声诘问:“我想问你一件事。”
他的声线透露出微妙的不自然,“你是不是我的——”
亲手制作出来的工艺品。
“是。”他吐出来的字迟钝轻缓,还夹带了点凝滞发涩的生疏感,就像是哑了十几年总是用喉管哼声的哑巴陡然开口学会说话般。
人偶倏尔用脸颊蹭了蹭池青的手掌,就像是慵懒的猫科类被人撸舒爽了流露出来的表情,旋即动了动灵活异常的眼珠,扬起那张足够令人痴迷的面容去看池青。
池青错愕地哑然住了,他原本想要说出的话猝然戛然而止了,后面紧跟的一行字便被湮没在喉咙里。如此一来,池青嘴里刚吐出来的话极其巧妙地变了味,仿佛是什么情人耳鬓厮磨时有的呢喃一般。
它果真是。
如此这般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自己将它赠送给黎楠的当晚,人偶莫名其妙地离奇失踪后又重新出现在出租屋内,再者自己分明在外面可楼下的户主却从听到楼上走动的声音。
所有的事情全部得到解释后,池青心中仅剩余的那些恐惧大抵全都消失殆尽,正被一种突如其来恍若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给全然代替了。
池青这个人性格万分错综复杂,说他蠢钝如猪时他在此刻脑袋又转动得格外灵敏。池青纤长浓密的眼睫毛因为兴奋而颤抖着,微弯勾长的眉眼显得狡黠灵动。
他刚开始还有的胆怯和惧意现在全然被既得利益的喜悦而代替,琉璃般漂亮的眼珠滴溜地一转,如果它是活的,那可真是太好了!
池青眼前快速地闪过树林里黎楠身侧的男生面容,那个所谓隔壁的班草还是校草来着,样貌长得算是英俊端正,可是在如果比起它那张艳丽出尘的五官,池青断定明眼人都能一眼瞧得出浑浊的鱼目与珍珠的区别。
简直就是最好不过了。
池青在这一刻陡然想出了如何接近黎楠并且一定会万无一失的办法,他唇瓣微微翘起一个得意的弧度,心里不停地在盘算办法实施的可能性。
他此时满眼心里全部为此自得窃喜,丝毫分不出半点心神去思索,为什么只是死物的人偶会诡异地复活呢。
池青没有察觉他开始将这种离奇事件正常化了,甚至开始施行办法中的第一步,就是完完全全地确认他对于人偶的所有权,即使它曾经被自己当成礼品送给他人,但是最后它是自己乖巧地回来了,不也就说明从始至终它从未认可过黎楠吗?
希望它也不要因此而怪罪于自己。
池青眼睛灼灼如灯盯着没什么表情的人偶看,他以前经常用细致的目光凝视观摩它,可是却从来没有正经与他互相对视过,以至于池青不自在地在它的注视下妄想躲避,可是他还是硬着头皮嘴唇翕动:“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对吗?”
“嗯。”
池青满意了,他依旧维持着高高在上足够睥睨它的姿态,“我是你的主人,对吗?”
他这是明摆着欺负别人,以为它说话不利索脑子可能也转得不够快速,因此想在此将它驯服得足够听话,至少杜绝以后叛逆背主从而服从别人的机率。
它缓缓地撩动薄窄的眼皮,用那非人般的眼珠一眼不错地投向池青雪白的脸,它淡色的唇嗫嚅着,近乎就是在原封不动地重复:“我、是、你、的、主人。”
它的腔调和口吻都是透着沉沉的、好似即将乌云密布的沉重感,也许是它第一次学会说话和发音,导致口舌也十分地不利索从而衬出几分吊诡。
人偶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地叙述,眼里的感情如同无机质般更是少得贫瘠可怜,从而显得那一句话严肃且恐怖,仿佛在它吐出字眼的那一刻起,它就真的成了池青了主人一样。
池青脸上的笑意和自得有所收敛,倒不是因为对方鹦鹉学舌的话而觉得冒犯,反而是被它身上那股陡然生出奇谲之感而觉得惊悚。
总是死气沉沉的一张脸,冷淡到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
可池青俯看着它那张足够摄人魂魄的面容,觉得在它轻飘飘看过来时自己可以原谅一切,比如方才的失误。于是他又像课堂上授课育人的师长及时更正人偶的错误,他指着人偶一板一眼换了另外的方式教导:“你,是我的主人。”
这种方式应该简单一些吧。
就当池青以为人偶会轻而易举就说出自己想要听到的话时,可下一瞬间,池青却听到他所认为极乖的人偶用一种晦涩难懂的视线凝视着他,“嗯。”
“·······”
就当池青开始怀疑以为对方是在刻意捉弄自己时,人偶用他那独特的语调又应答了一声:“主人。”
池青悬吊起扭成团的心脏总算又松懈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它,微不可察地眯起了眼,顷刻间便是很快就有了打算。
最开始池青训练的方法算不算刻薄剥削,只是让它听从自己的吩咐和命令做一些事,不能有半点违抗和反驳。
他下达的吩咐和命令都是有悖常识的,池青似乎觉得只有错误的指示对方仍然在执行,表明它整个身心都是完完全全受自己掌控的。
后来池青会苛责地让人偶在做每一件时前都会称呼他“主人”,从而形成一种神经本能反应,他正用一种“巴尔洛夫的狗”的训练方式来培养属于自己的忠犬。
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偶非人的缘故,池青好似可以将心里潮生潮涨的阴暗心理全部无所顾忌地施展出来,可他也不是完全不给予丁点奖励的。
池青会为它购买漂亮时尚却价格不菲的衣服,也会亲自为它清洗和打理,就像第一次它残缺不堪时池青任劳任怨地为它修补。
他故意给予施展出来的甜蜜和严苛总是参半不齐,兴许是从小因为家庭环境所导致,池青深知吃一棍子再给一颗糖的甜,并且本能地将这种根深蒂固的东西应用得灵活灵现。
它总是将自己嘱咐的事情处理得很好,直到有一次它不慎弄砸了一件事。
它将池青手机里特地为黎楠建立的相册疏忽大意地删除了,为此池青当即对他发了很大的火,近乎是将手边上的瓷杯都拼命地摔了出去。
水杯迸裂在坚硬的地面上,冷水将它的裤管全部浸湿大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迹,锋锐如刀刃的碎片因为力道过重从地面上高高溅起割破了它的皮肤。
本该毫无瑕疵的肌理突然出现一条并不大的刮痕,里面没有殷红的血渗透出来,宛如水杯凭空出现一道罅隙,里外的质地却都是表里如一,彰显出它是个假物的证明。
池青见到它受伤也懊恼,居然顿时愚蠢地想拿出医疗箱为此消毒,可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对方根本不需要,于是抱着东西站在门口傻愣着,一点儿都没有身为主人应该妥善照顾的自觉。
半晌,池青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查看人偶身上那其实微不足道的伤口,他不知道这种该怎么处理,毕竟池青只处理过自己的创口,从未处理过人偶身上的。
而且上面本来干净光滑的肌肤上留下一道疤,到时候该有多难看啊,毕竟池青以前将它赠送给黎楠时是没有半点瑕疵的。
他伸出指腹碰到了那凹凸不平的刮痕,正在为此发愁时,它忽然对着池青说了一句完全不着调的话,他说:“我还没有名字呢。”
池青早就不计较黎楠的事情了,可眉眼为他不合规范的习惯而蹙起,他正要为此而小声责备它时,人偶仿佛才想起来慢吞吞地补了一句:“主人。”
是呀。
他还没有名字呢。
如果到时候真要将人偶以另外一种身份引荐给黎楠时,他该怎么介绍它呢?池青发沉的眼睛又不经意落到它靠近后脖那块儿的伤痕,倏地拿定主意后走出卧室,几分钟后拿着一把尖锐的手工刀小跑进来。
池青扒开他的衣领,将那块皮肤的面积全部裸露出来方便他行动,刃尖在如羊脂玉般的皮肤上一笔一划地阴刻下。
一分钟后等名字清晰地篆刻在上面后,池青又用手指沾染上深青色的颜料,逐一涂抹整齐完毕,务必要将每一个字全部都浸染透彻。
秀俊的字迹漂亮地躺在人偶的后脖颈间,整个过程它似乎察觉不到任何疼痛,它看着认真专注为它工作的池青,没什么生气的眼瞳漫不经心地变了神色,宛如用一种观赏猎物自动找上门来的愉悦和高深莫测。
它稍一垂头便看见脖颈处的名字。
池羡玉。
池青的姓氏,艳羡黎楠的羡,指尖下肌肤如脂玉般温热的玉。
他喉咙里逸出一声笑,引得池青忙碌之中抽空看了他一眼,却没留意到他根本不达眼底的笑意,便又匆匆垂下头去进行事后处理了。
它想,真是个好名字。
明天修一下章节。
感谢大家支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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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