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玄青一路把禅因带到客栈,匆匆交代几句自己还要去寻人,便快步离开了。
禅因环视周遭,虽然是客栈,但同时也兼营一些酒业。祀叶本是没有客栈的,人们世世代代的居住在这里,家家户户都有住宅,大不了以天为被,也是祖上传下来的习惯。这客栈仅此一家,也是汉人在祀叶建的。住宿的生意不好做,反倒是男男女女们聚集在一块,喝酒玩闹,说说笑笑。
禅因刚刚找了一个位置坐下,便有好事的人找了上来。这天也是凑巧,阿祖娜和她的朋友们在这儿聚着玩,这些女孩们大半看禅因不顺眼,男孩们又大多对禅因存了几分暧昧的心思,她刚刚进来,哪怕一句话不说,也立刻被注意到了。
阿祖娜有些狐疑地打量她几眼:“木禅因?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去神阁了吗?怎么,被赶出来了?”一群人见状都围了过来,祀叶人本就少,这一块小地方,少男少女们都彼此熟识,自然也知晓一二二人的过节。见禅因回来,少女们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又如临大敌。
禅因心里本就不太舒服,一心记挂着东止的事,知道又被找上麻烦了,一边觉得烦躁,一边又恼怒阿祖娜这个蠢货,她一定是知道那件“遗物”寄托着母亲对世界的怨念,否则又怎么会如此好心地告诉她。她索性装作难过的模样:
“以后恐怕还是得回家,还请姐姐多多担待。阿木山我去过了,母亲托梦和我相见,她还让我给姐姐带句话。”
禅因面上一副柔弱的样子,说话口气真诚,却不由得让阿祖娜倒吸一口凉气:“给我……你胡说!别来吓唬我!”
禅因的声音依旧温吞,眼神却凌厉地射过去:
“她说,她会来找姐姐的。”
阿祖娜慌乱地朝周围一看,见朋友们意味深长的眼神,恼怒地皱了皱眉头:“你个小贱人!你不许回我家!”
禅因受伤地眨眨眼睛,眼眶顿时红了起来:“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姐姐竟然如此不欢迎我。不过,我会马上嫁出去的,不会给姐姐添麻烦。”
众人的眼神都亮了,一个少女有些狐疑地问道:“你不是祭女吗?你……怎么可以嫁人?”
禅因摇了摇头,嘴角轻轻弯了弯:“我在神阁见了东来神使,他告诉我不用做祭女了,我可以嫁人,并且会给夫君带来福报。”
“不过,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要我了……”禅因轻轻抿了抿嘴唇,眼神迷茫而哀伤,却有意无意地在阿木然和阿祖娜之间流转。
阿木然双颊微红,怔怔地想要开口,却立刻被阿祖娜一个眼刀阻止。阿祖娜一步上前,恶狠狠道:“你娘阴魂不散,你也是被鬼上身!像你们这样养鬼的女子,还敢来我头上捉弄人心!”
她扬起手,禅因却也不躲,只是一味露出恐惧神色,向阿木然求助地看去,却让阿祖娜更加愤怒。她顿了顿,手终于重重地落下来。
禅因睫毛忍不住颤了一下,眼前一道白影掠过,那一个巴掌却是没有落下来。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几乎比她还要瘦小的白色影子为她接住了这一巴掌。
只听她开口,声音低沉柔和,却莫名带有一股让人安定地力量:“这位姑娘,你这又是何必呢?打打杀杀的,开口便是寻他人不是,还是自家姐妹,这不是白让别人看了笑话吗?”
阿祖娜有些愣愣地放下手,看了看周围的朋友们,都用看热闹的态度瞧着她,不然就是拿她当枪使,自己不用欺负木禅因,落一个蛮横的名声,却也可以如愿看到二人互相膈应对方。
女子又接着道:“这么漂亮大方的姑娘,出手伤人可不是伤了自己体面?容我再多说一句,姑娘你性子纯良,一心向前看,但有时呀,也得留意周围,总得看清了情况,再往前冲不是?”
女子态度和善,又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几句话把阿祖娜治得服服帖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声道了一句:“多谢,倒是让你看笑话了。”她眼神一转,愤愤地看了看周围,便有些羞愧地跑了出去,主力都走了,大家便也陆续散去。
禅因这才看清这个帮她的人。她穿的大概是中原服饰,妥帖庄重,却又因为穿在她身上,无端生出几分清丽来。纤细柔和的五官,淡的像是一幅水墨画,却又柔柔地笑着,明明又瘦又小,却总觉得她的脊梁永远都是笔直的。
她很美,禅因心里有些酸涩,却又有些疑惑地开口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女子有些试探地看进她的眼睛,话说得很慢:“我在旁边冷眼瞧着,知道你也不是任她欺负的。可是我只是觉着,何必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呢?这一巴掌挨着,你定然也会不舒服吧。凡事迂回些,自己也能少吃些苦头。不过……”她又笑了笑,“人人都有自己处事的方式,你若是觉得我说的不对,你就当是我多事了。”
禅因对上她的眼睛,平静无波,真诚谦和地望着她,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若是平常对待他人,她定会戴上惯常的面具,嬉皮笑脸地周全一番,现在却心里瑟瑟的,有些说不出话。
“你放心,我会报答你的。”半晌,她就憋出这样一句话。
沈令姝听到她的话,定定地看了她几眼,竟然像是看小孩一般被逗笑了。“你真是的,举手之劳罢了,有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你这样说,倒是显得我居心叵测了。”
禅因也不自在地笑了笑:“谢谢你啊。”
就在这时,程玄青从门口走进来,看到二人正站在一块,不由得愣了一愣:“令姝,原来你已经来了,我还在外边找你呢。”
程玄青指了指木禅因:“令姝,这就是木禅因。你们已经认识了?”又朝禅因道:“这就是沈渡的小姑。”
禅因心里默默比较着东止和沈令姝的模样,的确是有些相似的,且不说形似,就这通身浑然天成的气定神闲,便像是亲人才会有的。她愣了愣,只见沈令姝笑着看她,见她看过来,轻声道:
“果然和程公子说的一样,禅因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也难怪……”
禅因心里被刺痛了一下,不少人说过她的美,她自己也傲然自得。可旁人的称赞,要不是酸溜溜的嘲讽,要不是饱含**的垂涎,而沈令姝呢,轻轻浅浅几个字,却是在认认真真地告诉她,她在她眼里是漂亮的。
“不过,禅因,你真的愿意帮我吗?这会让你觉得为难吗?”她认真地问她。
禅因慌乱摇了摇头:“当然,而且……我本来就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还得叫你见笑了。如果我可以帮上你,我愿意去劝劝他。”
沈令姝拉过禅因的手,轻轻拍了拍:“谢谢你,这有什么的。我一个小姑姑,却要用这种手段骗他出来见一面,才是要让你见笑了。”
程玄青见二人聊得投机,便让她们先等在房间里,自己先出门了。
沈令姝牵着禅因坐下,又给她倒了一杯茶,禅因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双手接过。
“别拘谨,我才应该谢谢你们,你和程公子,为了我的事这样忙活。”
禅因摇了摇头。
沈令姝接着道:“你不用费心帮我劝他了。十多年前,我们家犯了事,就只剩我领着他,我把他弄丢了,是我的不是,他原不原谅我都是我们之间的事,怎好让你掺合进来跟着为难呢?不过,我倒是要问一问你,你为何要试探他,你可喜欢他?”
禅因对上她沉静的眼睛,下意识想否定,却沉默半晌,悄悄吐出:“大概是喜欢的。”
“为什么这么觉得呢?”
“因为……他对我很好?”
沈令姝笑了笑,轻轻用指头戳了戳禅因的额头:“傻姑娘,怎么能这么说呢?你这么好看,世上愿意对你好的男子多了去了,总不能谁对你好你就中意谁吧?”
禅因摇了摇头:“不是的,他对我的好,和旁人不同。他并不看我的外貌,而是……看透我,对了,他很了解我,他能理解我,能包容一个真正的我,所以我和他待在一块也舒坦,心里欢喜。”
“这样啊……那你了解他吗?”
“我觉得,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我常常觉得,像他这样站得这么高的人,大概不会有烦恼。可是接近了,才觉得,他不过是一个和我一样的人,也会脆弱,也会退缩,我们都很孤单,我们却又恰恰能彼此陪着。这就很好了。”
她想到东止,并不同旁人,想他俊美的面庞,想他悠扬的声音,想他至高无上的气度,而是他被她捉弄时的无措,气她却又无可奈何的神色,这些种种,竟然让她觉得有些……可爱?
“那既然这样,你觉得他喜欢你吗?”
“我不确定,他待我和旁人不同,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但我心里觉得,他是喜欢我的,不过他不愿意直面自己的内心。我喜欢他,我就想要他也喜欢我,他不敢迈出这一步,我便推他一把,这就是我的目的。”
沈令姝愣愣地看着她,方才柔弱羞怯的小女孩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一点一点散发出野心。她笑了笑,语气满是欣赏:
“你这样真好,禅因,你和我们大多数中原女子不同。我也希望有一天,我能变得和你一样勇敢。”
禅因看了看她,心里暖暖的,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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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止寻了一圈,均不见禅因踪影。兜兜转转又来到她家门口,却看到阿祖娜气冲冲地回来。二人遇上,皆是一愣。
阿祖娜眼巴巴地打量着东止,最终还是东止先开口:“姑娘,你可曾见过木禅因?”
阿祖娜晃了晃神,有些结巴:“她…她不是被赶出来了吗?”
东止眼神一闪,接着问:“你见到她了?在哪里?和谁?”
阿祖娜心里掂量了一下,索性添油加醋:“在客栈!和一个男子,举止可亲密了!真想不到她是这样的人!”
东止咬了咬牙:“当真?”
却不等阿祖娜回答,转身便朝着客栈走去。心里突然破了个口子,翻天覆地的情绪席卷而来,又是气恼,又是愧疚,更多的是不甘心,怎么就让她从面前消失了呢?那真的会是她吗?他凭借理智思考,觉得这大概不会是禅因。可是却又忍不住去想倘若真的是她,他又该如何面对?
万千思绪悬停在心头,久久不能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