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照耀下的仙泽山,静谧朦胧,陆离斑驳。
这里是凉国和大托的交界。
凉国和大托鼎足而立,将天下一分为二,以仙泽山为边界,分别位于其山两端。
因此仙泽山里,除了凉国巡防的斥候兵与大托巡防的守卫兵,平时鲜少有人涉足。
然而这日却有些不寻常。
丛草窸窣,似有人踏着凌乱步履匆匆经过。
“什么人?”
“站住!”
正当匆匆人影儿就要越过两国界碑,踏入大托的仙泽地界时,一个洪钟般的厉声响起。
人影儿顺势停下脚步,不急不慌的回过身来。
只见此人面庞白净,身穿一袭暗绯色绸缎长袍,华贵万分,横纹处镶满了滚玉珠,腰束金丝蹀躞带,身形修长,一双桃花眼笑起来春风温雅。
只不过细细看便会发现,他的长袍撕裂了许多口子,白净面庞也染上点点血腥,衬着这笑,像枝妖冶盛开的梅。
“大人,什么事?”
他好脾气的问道,声音清冽,有如温文尔雅无辜误入此处的迷路公子。
“前面就是大托地界,自然是要查身份。”
眼前的斥候兵冲他伸出手:“拿出你的身份竹牌来。”
斥候兵一身大托装扮,一面出手,一面向后微不可查的使了个眼色。
袖藏的青色印记若隐若现。
傅染轻笑一声,抬眸缓声道:“好。”
而后将手探入怀中,漫不经心中带着些诡异的优雅。
斥候兵霎时握紧了左手兵器。
然而还是晚了。不待出手,他便已被刺倒在地。
一慢一快间,没骨钉已先一步刺穿了斥候兵的眉心。
傅染敛了笑,沉眸。春风温雅霎时不见,整个人笼上一层凌寒阴厉。
他将回手的没骨钉以指节一挥,没骨钉变了方向射向林中。
一声闷哼过后,丛林里重归寂静。
“蠢把戏。”
傅染俯身,扯开这个斥候兵的衣袖,见他右手腕上果然刺着青色字符。
这是典字符。此符是凉国太子傅典麾下典字军的独有刺青。
“真是我的好大哥呐。”
派人从凉国一路追杀到大托,看来是不死不罢休了。
傅染嘲弄的擦了擦没骨钉,抽出短刀,挑下这个斥候兵的外袍,砍了他双臂。
血溅满身,傅染摇摇头,缓缓解下金丝蹀躞带,脱掉长袍。
可惜派的这些人都太蠢。
暗绯色横纹镶珠绸缎,金丝蹀躞带,如此华贵,本就是凉国皇室的御用服制。
看一眼便知身份如何,哪还用问是什么人?
这斥候兵故意假装自己是盘查身份竹牌的大托兵,想演一出对面相见不相识来放松傅染的警惕。
可惜,他的一举一动在傅染眼皮子底下都太糙了点。识破简直轻而易举。
不过,这番暗杀也给傅染提供了便利。
傅染将自己的服饰套在斥候兵身上,自己则换上了斥候兵的外袍。
接着犹如草书般划烂这死兵的脸,拎起两条断臂大步踏入林中。
林中另一个浑身死气的斥候兵,右手腕果然也有典字符刺青。
傅染将断臂扔入他怀中,连人带臂一起抛入了猿狼声声的深谷中。
他这颗死棋活了,那下棋的人便要好看了。
傅染擦净脸上的血腥,很是期待的勾起唇角,由凉国踏入了大托。
……
大托边城,仙泽城。
“这鬼地方,哪比得了京城。”
赵兹意气喘吁吁的靠上一颗老树,擦擦汗,伸长了脖子往山脚瞧。
“得亏他娘决定替侃儿退了这婚。”
赵兹意大腹便便的肚皮随着他的碎碎念上下起伏着。
“商家女就是不行,看这姜家,今天河东明天河西的,还不是转眼间就沦落了。”
赵兹意拿出当初姜家给的定亲玉佩,鼓足劲准备继续往前走。
姜家是皇城大商,做海盐生意的。
当初赵家还没起势的时候,为了得到金钱方面的助力,才让小儿子和姜家女儿定了亲。
如今姜家败落了,赵家自然想着抓紧撇清干系。
更何况,如今的赵兹意已如愿当上了侍郎,小儿子赵侃更是前途一片光明。
商户之女当然再入不了赵家眼。
因此趁着此次来仙泽公干之际,赵兹意才带了当初定亲时的信物文书,要解除两家婚约关系。
“老爷,老爷!”
正当赵兹意卯足劲往山脚花房赶的时候,被家仆赵申急急叫住了。
“你怎的来了?”
赵兹意回头一瞧,挺起肚子瞪眼。
“不是叫你留在官署,时刻备着大都督的召见么,你又跑来这儿做什么?”
官署无人,万一大都督召见,他这岂不是落了渎职之罪。
“老爷,出大事了!”
赵申急得满头是汗,拉着赵兹意就要往回走。
“凉国前些年送到咱们大托的那个质子,您还记得吗?”
赵申见拉不动赵兹意,连忙解释。
“当然记得,凉国五皇子嘛,八岁就被送来了。”
“既是质子,也是两国和平之子,不然咱们哪能安稳这十年。”
赵兹意说起这个,头头是道。
“对啊对啊,就是这个质子。”
“他失踪了!”
赵申道出重点。
“什么?”
赵兹意一愣,“失踪了?”
眼下十年为质的期限就要到了,质子马上就要被送回凉国。
在这个时候人失踪了,岂不是要出大事?
赵兹意臃肿的身形一个趔趄。
“我的个祖宗哎,这是,这是要出大事了!”
“可不是吗老爷,据说那质子的踪迹,最终就出现在这仙泽一带。”
“霍大都督下令戒备严搜,现在整个仙泽城都在细查身份竹牌呢。”
“小的这趟跟您从京城来仙泽,忘了带竹牌,刚才差点抓小的下大狱。”
赵兹意瞧他急的脸色煞白的样儿,点他道:“你就不会说丢了吗?平时那鬼机灵劲儿去哪儿了!”
查个身份竹牌而已,糊弄过去不就得了。
“不行。这次盘查严的紧。”
赵申连忙解释,“巡查兵说,丢了可以,但必须得找到一个能证明身份的人站出来互证才行。”
“咱们从京城来这破地方,除了老爷您,还有谁能证明小的身份啊,谁也不认识小的啊!”
加之赶上质子失踪这等大事,买通作假眼下谁也不敢,连那身份黑市都被第一时间一窝端了。
“是小的拿出了您的公干文凭,这才留给小的一口气,让我找到您抓紧回去,一来复命,二来证明小的身份。”
赵申急急惶惶。
“什么?大都督让我回去复命?”
赵兹意拿出帕子擦擦额上冷汗,“好,好,马上回去,这就掉头。”
他摸索出怀中竹牌检查,不敢再怠慢。
“啪嗒”一声,怀中那枚定亲玉佩随之掉落在地上。
在赵兹意命赵申捡起来之前,一双修竹般骨节分明的手,先一步将玉佩捡了起来。
“大伯,东西掉了。”
傅染嘴角挂着笑,将玉佩礼貌地递了过去。
不急不缓,动作干净。
“哦哦,谢谢小公子。”
赵兹意接过,转身要走。
打量打量傅染,赵兹意又想到什么似的停下脚。
“这位公子,不知老朽可否请你帮个忙?”
赵兹意见傅染优雅有礼,不似恶人,且步履轻缓,也不似着急赶路的模样。
老狐狸眼珠骨碌一转,试探着开了口。
“大伯请讲。”
傅染饶有意思地眯了下眼,轻启唇角。
“是这样。”
赵兹意见有戏,忙将赵、姜两家曾定下过娃娃亲,而今他要来退婚之事简单作了说明。
最后道出主题:“不知可否麻烦公子替老朽跑一趟,去姜家花房将这信物文书还了?”
见傅染抱臂不言,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赵兹意忙又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和一枚画章。
“公子放心,不会叫你白跑这一趟的。”
“这银子是定金,公子别嫌少,我出门急,就带了这些。”
“待公子拿到姜家给的手信后,可去城中都督府找我,我再给公子另备丰厚谢礼。”
“这枚画章足以证明公子是受我赵家所托,那姜家姑娘看到之后,定不会与你为难。”
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乱子,大托朝中还不知会如何风云变幻。
赵家得赶快看看能不能借小儿子的婚事,再重新攀上颗更为坚固的背荫大树。
因此和姜家这婚必须得退,尽早退。而且还得悄悄地退,不能留有把柄。
待他回了都督府复命,怕是没有这等机会出来了。
赵兹意盘算着,找个生人去悄悄代办了,不声不响,最合适不过。
赵兹意官场摸爬多年,自诩精通人情世故。
这公子他打眼一瞧就是个斯文人,且一身粗布麻衣,说明家境并不富裕。
因此他特意说出丰厚谢礼,想来有这丰厚谢礼吊着,料这公子也不会不仔细办。
“哎呀老爷,快走吧。”
一旁的赵申哪懂得这些盘算。
他已经等不下去了,插过话道:“大都督派了一个营的将士出来盘查身份竹牌。”
“再不赶回去,若是路上又被其他人拦住盘查会很麻烦的。”
赵申被盘查审怕了,只想赶快回官署证明身份,重新补制新竹牌出来。
他朝远处努努嘴示意,连忙搀起赵兹意手臂。
赵兹意擦擦汗望过去,见一队巡查兵正一路盘查一路逼近过来。
傅染随之望去,不耐的啧了一声。
事险又急,地处偏僻,若想从这里绕过大托的盘查,恐怕不易。
重新躲入山林的话……想到刚才那番埋伏偷袭,傅染皱眉,倒不若帮这胖老头送送信。
听这胖老头言语,两家儿女定下的是娃娃亲,好似并未见过面。
或许可以利用一番。
傅染思量片刻,接过文书信物,悠悠道了声:“好。”
想盘算他?笑话,从来只有他盘算别人的份。
……
“禾雀,怎的没瞧见金虎呀?”
问声传来,禾雀连忙擦了两把手起身。
“小姐,金虎刚把狐尾兰那块地翻好,按您昨个儿吩咐的,在那边准备扦插呢。”
禾雀答着,人也从醉蝶花丛里走了出来。
她身形细瘦高挑,面庞被晒成健康的小麦色,一双丹凤眼颇显威信,手脚很是麻利。
“怎的弄得这样狼狈。”
见禾雀手腕还沾着些泥,姜桃递出条香兰巾帕示意她擦擦。
一截玉藕似的胳膊白白的,跟人的声音一样,软乎乎的。
“小姐,狼狈啥呀。”
禾雀笑着擦了擦手腕,顺便将帕子放在旁边渑池净了净。
“你瞧,这醉蝶花开的多好。”
“小姐真会种花。”
一丛丛醉蝶花,花茎绿意盎然的直立立着,花序顶生,花朵由底部向上次第开放,花苞红色,花瓣披针形向外反卷,卷出玫瑰红,卷出粉紫,卷出奶白,缤纷相间,杂然相映。①
雄蕊细细长长,于苞心中招摇伸展,似呼蜂引蝶般的邀请姿态。
满园花球丰腴团团,花球上朵朵小花轻盈飘逸,仿佛已在翩翩起舞,煞是馨美有趣。
“我哪里种了。”姜桃瞧瞧,笑。
自小阿娘就把她当宝贝疙瘩养着,不舍得她干一点粗活。
因此她虽擅长种花,但都是理论上的,实际操作其实是在她的指挥下靠禾雀、金虎他们完成的。
“小姐虽然没亲自种,可这功劳可都是小姐的。”
“这不全凭小姐指挥教导的好。”
禾雀豪气的一抬下巴,指指眼前的醉蝶花丛,又指指旁边正待开放的一片金鱼草。颇有些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意味。
“你说是吧,金虎?”
禾雀还要提高嗓门,朝老远处的金虎要个回应附和。
金虎膀大腰圆,正挥着锄头吭哧吭哧翻地,听得叫声,抬头憨憨一笑,应了声:“小姐说的是。”手上挥汗的锄头一点没停。
“什么小姐说的是,是我说的!”
禾雀对金虎的敷衍不满。
金虎再度抬头,还是憨憨一笑,应了声:“是,小姐说的是。”
“对牛弹琴!”
禾雀气的一叉腰,眉毛一高一低的竖起。
姜桃被他俩逗笑。颊边一个浅浅的小窝,唇红齿白,眼睛月牙似的弯弯,好像璀璨曜石。
禾雀小心观察着。
自从前两天得知了今日赵家要来退婚的消息,禾雀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
见小姐是真的不在意,禾雀才略略放下心来。
“小姐今日怎的没带耳珰?”
人面花面交相映,禾雀注意到姜桃耳垂上空空的。
“呀,忘了。”
姜桃抬手摸摸耳垂,一歪脑袋。
“那,小姐要不要试试花耳珰?”
禾雀起了兴致。
“花耳珰?”
“对。”言语间,禾雀已经兴冲冲从花丛边折了支苘麻过来。
“小姐,我们小时候乡下穷,没钱买首饰,都用苘麻花做耳珰的。”
说着,掐下跟明月珠一般大小的娇嫩鹅黄色一朵。
苘麻花托和花朵之间被掐出一条细细的银丝线。
禾雀将花托在姜桃耳垂上轻轻一按,花托就乖乖黏在耳垂了。
禾雀拿过铜镜让姜桃瞧着。
银丝线下垂着那小小的鹅黄色的花骨朵,迎风招展,俏皮又天然。
“咦,还真是花耳珰。”
姜桃新奇,拿着铜镜左照照右照照。
“我只知苘麻的根叶和种子能入药,可治耳鸣,竟不知其花还可以做耳珰。”
小脸上的月牙又弯了起来,娇憨可人。
禾雀不由得感慨:“小姐生的这样美,又种的一手好花,那赵家真是不识好歹。”
禾雀替自家小姐鸣不平。
姜家做海盐生意发家,而今海盐全归朝廷管理了,姜家自是生意无着。
偏偏不巧姜家老爷夫人和大公子又在一次海难中不幸殒命,就留下姜桃一人,孤苦伶仃。
本来京中还有点家底,可是又全被那无耻的姜家大伯姜荣给霸占了。
因此姜桃才不得不带着他们几个离京回了仙泽,重建花房。
“禾雀。”
姜桃连忙摆摆软乎乎的小手,不让她乱说。
禾雀没继续骂下去,但脸上仍是对赵家的不满。
“对了,不是说今日来退婚吗?”
说到这件事,姜桃瞧瞧天色道:“怎的这个时候了人还没到?”
姜桃有点担心。
“禾雀,你且去迎一迎。”
这块地是阿娘婚前购置的私产,位置确实是偏僻了点。
天色将暮,姜桃怕万一赵家人迷了路,误入了旁边的仙泽山就危险了。
越过仙泽山,那边可就是凉国的领地了。
“哼,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迎他们作甚。”
禾雀不情愿。
但在姜桃的催促下,还是磨磨蹭蹭打开了栅栏。
然而刚一打开栅栏门,一个高挑的身影就笼罩上来。
“请问此处是姜姑娘雅宅吗?”
傅染礼貌作揖,抬起一双桃花眼。
狼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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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本文所有植物花卉信息均参考自《花卉宝典》,下不赘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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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婉是权奸镇国公的独女。
上辈子最不该的,是轻信宫中礼训: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她听从父亲的话,和强绑来的闻渊成了亲。
又听从闻渊的话,新婚便放他一人去杭州。
直到闻渊将白月光表妹从杭州接进府来,
直到他带领羽林军查抄了镇国公府。
晏婉才知原来他一直将这场婚事视为羞辱。
兀傲如他,能忍辱至此不过是为了扳倒权势熏天的镇国公。
晏婉孤零零一个人死在了病榻。
重回冲喜时,晏婉想,这辈子她谁也不从了。
——
后来。
晏婉妥善谋划好了一切。
递上了和离书。
闻渊收下。
头也没抬,只淡一句:“待我落印。”
继续凝神案牍,似毫不在意。
晚上,却一身酒气进了房。
夜色中他薄红双眼委屈质问:“为什么?”
清冷自持全部化为乌有。
凌乱呢语中迸出痛苦妒意:“我究竟哪里不如他?”
人人皆道晏婉爱慕闻渊至深至久。
听多了闻渊也信了。
直到有一天收到了她递来的和离书。
神色平静,看不出一丝深情。
直到撞见她和他言笑晏晏姿容烂漫。
——闻渊生平第一次恨一个女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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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