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真的会因他安好而高兴吗?贾赦扪心自问,以他过往的经历来看,此时的贾母应是满心满眼都在心痛外孙怜惜女儿,哪里还有多余的心力浪费在他身上?
摇了摇头,贾赦自嘲地想,也不知道那书册的作者为何这般恨他,给他安排了锦衣玉食、富贵荣华的身份,却又让他的人生处处是不平。
幼年不得亲长喜爱,接连丧父丧子丧妻,晚年女儿迎春所托非人,儿子贾琏子嗣艰难,到最后八成还要经受皮肉之苦再死于非命!
不仅如此,按书册前八十回所述之情状,待他死后,贾琏断子绝孙、甚至他这一支彻底绝嗣,也绝非不可能之事。
所以,现在所有人脱离书册的桎梏,迎春有机会得嫁良婿,贾琏、贾琮也有可能子孙满堂,算来也不错?
不错个屁!贾赦挣开邢夫人和夏榆,一屁股坐到炕上,满脸愤恨地想。
两个视自己老子为无物的不孝子女!一个懦弱得先被奶妈子拿捏、后被低嫁的夫婿折磨,另一个被媳妇压得抬不起头、本该袭爵的未来当家人甘当二房的管家,哪里值得他为他们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至于什么断子绝孙?如今连太虚幻境和其他仙神都已经全被隔离开来,死后的灵魂还能享用得到此界的香火供奉?简直是笑话!
既是不需要考虑死后境遇,他自该更加保重爱惜自己,像方才这般折腾再不能有了。
至于他的身体,贾赦闭了闭眼,顺其自然吧。只是他已受了这天大的委屈,往后无论是谁,也别想再令他憋屈半点!
定了主意,贾赦令人打来热水,刚刚重新洗漱完毕换好衣裳,丫鬟来报,益元堂的林大夫已经进了院子。
益元堂乃是京中最为有名的医馆,这位林大夫更是其中翘楚,今日贾赦准备去看的大夫也是他。
不过因病况难言,为掩人耳目,贾赦本是命人排了队,欲要自行前去医馆。如今这般该是邢夫人派去的下人与排队之人撞上,这才直接将林大夫请到了府上。
贾赦转瞬便想通了,却见邢夫人正要避到屏风后面,他抬手阻住邢夫人,扫视四周,“所有人全都出去,让林大夫一个人进来。”
“老爷?”邢夫人迟疑地看着贾赦,嗫嚅着不动弹。
她不动,夏榆也没挪步,只垂着脑袋,眼角余光在二人之间打转。
贾赦立时便沉了脸,“全都给我出去!”
二人浑身一颤,一步一回头地慢慢往外挪。
她们应该只是在关心他?贾赦想起方才二人用力搀扶他的模样,被违逆的那点怒气不觉消弭于无形,只随意地摆了摆手,“我的身子并无大碍,让林大夫进来是有事相询,你们别慢吞吞的浪费时间。”
二人驻足端详了下贾赦,似乎面色真的好转了起来?
对视一眼,确认彼此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二人才露出笑脸,冲着贾赦应声,快步出了屋子。
太太和贾赦最得用的大丫鬟一同出了门,其他人也不再停留,没一会便散了个干净。
贾赦又等了等,便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背着药箱走了进来,红润的脸庞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见过贾老爷。”林大夫规规矩矩地行礼。
“林大夫不必多礼!”贾赦连忙将人扶住,殷勤地往炕上让,“本该是我前往益元堂拜访,不想生了意外,让得林大夫跑这一趟,劳烦林大夫,请坐请坐。”
林大夫行礼的动作停住,看了看贾赦的面容,顺势与贾赦相对而坐,“不知贾老爷是为何事寻我?”
贾赦坦然地伸出了手腕,“自然是向林大夫求医。”
林大夫挑了挑眉,又打量了一番贾赦的脸,这才抬手为他探脉。
数息过后,林大夫收回手,整张脸重新板了起来,冷冰冰道,“贾将军一切都好,何必拿我一个山野郎中来寻开心?”
“我的身体真的没有问题?”贾赦忍不住抓住林大夫的手,视线如火地直直盯住他,咬牙问道,“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林大夫皱了皱眉,这位贾老爷的状态果真不像是没病,如此今日贾家仆从先排队后请人或许也并非故意捣乱?
心中生了犹豫,林大夫轻轻挣开贾赦,“既然贾老爷尚有疑虑,老夫便再为贾老爷诊一回。”
“多谢林大夫。”贾赦一脸感激,忙不迭地再次伸出了手腕。
这回林大夫诊得更加用心,不仅左右手都把了脉,还细看了面色和舌苔,最后放下手摇头,“贾将军,请恕老夫才疏学浅,据我诊断,贾老爷你一切正常,并无半点伤病隐疾。”
贾赦身形微晃,双手撑住炕桌才稳了身形,满脸的不敢置信,“林大夫没有骗我?我于女色之上素来不喜节制,已是连吃了好几年补药了。”
瞬间意会贾赦所言“补药”的实质,林大夫眼中流露几分不赞同,又迅速收敛,只一脸困惑地摇头,“此前我未曾替贾老爷你诊过脉,亦不知你用的是哪种补药。”
“但只看今日脉象,你不仅身康体健,便是和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相比,亦是不遑多让。”
“竟是这样吗?”贾赦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有些脱力地靠在了引枕上。
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林大夫初时的怀疑彻底被打消,他的面上带了几分歉意,“贾老爷还请放宽心,我在京中虽有几分薄名,但强于我的医者亦是不少。”
“再有,以贾老爷的身份,请来太医并非难事,定会有人能为你排忧解难的。”
“多谢林大夫吉言。”贾赦苦笑了下,实则已经因林大夫的话,更为确信自己的隐患消除不了了。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方才说的补药并非虚言。而他会持续服用补药,正是因为相比早年,很是有了几分力不从心。
如今林大夫却说他的身体比年轻人不遑多让,他的身体不就像是传说中的返老还童?这等神迹,贾赦哪能不将之与梦中的书册联系起来?都返老还童了,有一丁点后遗症也正常?
压下心底的不甘,贾赦费力地冲着挤出一个笑,“今日劳烦林大夫,我因惊闻外甥噩耗,心神不定摔了一跤,还请林大夫给我开上一帖安神方子,多谢多谢。”
“贾老爷言重了,我这便去开方。”林大夫会意,知几地起身告辞。
房门一开,夏榆声音便急急响起,“林大夫,老爷情况如何?”
林大夫温和地答道,“姑娘不必担忧,贾老爷只是受惊过度,损了些心神。待我开了方子,吃上几帖药也就无碍了。”
“多谢林大夫!”夏榆惊喜地道谢,声音更是殷勤,“请随我来,笔墨纸砚都已齐备了。”
“劳烦姑娘。”
脚步声将将消失,邢夫人便从房门处探出了头。
贾赦以手扶额,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也听见林大夫说的话了,我并无大碍,你赶紧去换身衣服,我们稍后便去看望老太太。”
上下打量了下贾赦,邢夫人并未发现不妥,这才笑着应下,扶着丫鬟的手离开。
贾赦运了运气,好半晌才起身,对镜整了整衣饰,听得丫鬟声响,这才又开了房门。
携邢夫人出了仪门,二人一同登车,出了他院子的黑油大门,往西从荣国府侧门进门,一路行到垂花门方停下。
二人下车,过了垂花门,转过穿堂中央的大插屏,不多时便走到了厅后的正房大院。
台矶上的丫鬟们迎上来,行礼问安的声音都压得低低的。
贾赦和邢夫人交换了下眼神,齐齐整了整面色,听得丫鬟打起帘子回话,方才步入房中。
贾赦打眼一看,其母正斜倚着迎枕垂泪,弟媳王夫人、儿媳王氏和侄子贾珠的遗孀李氏正一面饮泣,一面围着贾母柔声劝慰,而贾政和贾琏则并排站着,目光关切地注视着贾母。
听得贾赦夫妇到来,众人一齐望向门口,邢夫人心头一跳,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
贾赦身形微动,将邢夫人略略挡了挡,便快步上前,向贾母行礼。邢夫人回过神来,赶紧追上贾赦,依样向贾母行礼。
围着贾母的三人连忙让开,连着贾政贾琏一齐向贾赦夫妻行礼。
一来一往间,屋子里的悲戚散了几分,众人也各自择了位置坐下。
机灵的丫鬟赶紧上来奉茶,贾赦轻抿了一口,这才看向贾母道,“老太太还请略止悲声,如今哥儿已经去了,我们在这儿哭瞎了眼睛也无济于事,合该赶紧打点了人手去安慰妹妹。”
贾母眉毛倒竖,正要出声,贾赦已经抢先道,“像我方才骤闻噩耗,支撑不住摔了一跤,看诊换衣折腾了一大通,除了耽误过来的时间,那是半点用处都没有。”
贾母本就对贾赦夫妻来得晚了有些不满,听得他的胡言更添了怒气,偏偏在发泄之际被贾赦抢了先,而贾赦这话又将贾母能发作的地方全描补完了,贾母心口一堵,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