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汗水自额迹滑落,被褥全然被汗水浸湿,身体仿佛淌在海水中一般,充斥着咸湿黏腻的气息,贾靖承浑身战栗,蜷缩着身体浑身发汗,已经是第十天了,他高烧不退整整十日,每日都好似濒临死亡一般,承受着刺骨之痛。
睿王妃惊喜的笑脸与睿王惊慌失措的表情交叠出现在他脑海里。
十日之前,太子太师亲点他为魁首,皇城里数十名世家子弟考太子伴读,属他一马领先,他欢喜雀跃回家告诉父亲这个消息,却被狠狠泼了盆冷水,睿王掰开他的嘴灌入一碗寒药,其后每日一碗,高烧发了整整十日。
睿王站在床边,哽声道:“靖承,你不要怪父亲狠心,咱们是前朝的宠臣,是举国唯一异姓王,圣上新登基没几年,你便如此拔尖,这不是好事。”
昔日端王与圣上争嫡,睿王府掺杂其中隐有支持端王之相,如今圣上一掌天下,睿王府下错了注,形势变得极其微妙。
汗水流入贾靖承眼中,又从眼角滑落,似是泪珠一般,划过他眼角泪痣,他挤了挤眼睛,神情恍惚望向父亲的脸庞。
睿王称他身体孱弱,辞去了伴读。
贾靖承独居在小院里,‘养’了三年身体,十岁时,睿王才许他读书习武。
睿王妃乃是永昌侯府千金,太后外甥女,从前也是温婉贤淑的闺秀女子,嫁入睿王府后逐渐变了心性,睿王贪恋美色,纳了十几位姨娘,加之睿王府本就人烟鼎盛,睿王是长房,下面还有几位兄弟,府邸扩建了许多次,睿王妃每日与不同的人周旋,日日沉浸在后宅争斗之中,逐渐变得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稍有不痛快便去宫里向太后哭诉,太后起初自然替她撑腰,只是日久天长,太后逐渐烦苦不堪,便也少见她。睿王妃无可奈何,只好转了法子,叫贾靖承多去宫里请安。
贾靖承第一次见到赵北辰时,赵北辰只八岁,活泼张扬,肆无忌惮,周身洋溢着喜悦,仿佛天不怕地不怕,眼里没有任何畏惧。
赵北辰在寒冬腊月天里折梅,硬是折秃了一颗绿梅树,捧着绿梅枝各处去送人,贾靖承也得了一捧。
赵北辰嬉皮笑脸看着他,粉嫩的脸颊上伤了几道细小的口子,似是爬树时擦伤了脸。
“贾靖承,听说你是个大笨蛋,十岁了才读书,是真的吗?”赵北辰坐在廊子上,欢愉地晃荡着小短腿。
贾靖承秉正站在他面前,微微蹙起眉。
赵北辰笑眼弯弯,忽然伸出手去,摸了摸贾靖承的眉宇间的褶皱,笑眯眯说:“我做你的夫子,你想学什么我来教你,我认识许多字呢。”
远处传来侍女焦急的叫唤声:“三殿下,廊子上凉,快回屋吧。”
赵北辰把绿梅枝塞进贾靖承怀里,从廊子上跳下来,嘻嘻哈哈跑开,躲着侍女不让她追上。
贾靖承舒展眉头,低头嗅了嗅绿梅的香气。
太后留贾靖承在宫里住几日,二皇子与三皇子皆养在太后身边,赵念安不似赵北辰这般调皮,他性格软糯内向,不太与人说话,晨课时坐在第一排,听得十分认真,每每点名问答,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可怜巴巴垂着脑袋。
赵北辰趴在桌案上嗤嗤笑话他,太师面色恼怒,又点赵北辰回答,赵北辰雄赳赳气昂昂站起身,口若悬河说个不停,把太师气得吹胡子瞪眼。
贾靖承在宫里住了几日,每日随他们一起上课,几日下来,着实有些震惊,赵北辰虽是调皮,却也当真聪慧伶俐,太师总想给他出难题,却总是难不倒他。
课歇时,赵北辰转过身来,捧着脸摇头晃脑地笑:“贾靖承,你说我厉不厉害?”
贾靖承低眉顺眼点头称是。
赵北辰眼珠子转转,笑得一脸得意:“我不光学问厉害,骑射也是第一,你从今往后做我的门生,我照顾你。”
贾靖承无奈应是。
翌日午后贾靖承就要回睿王府,他陪二位皇子上了最后一节晨课。
赵念安想坐轿辇去南书房,赵北辰非拽着他走路,两人从太后宫里出来吵了一架,赵北辰呱噪,赵念安慢条斯理,两人互不相让,你两言我一句,说话一快一慢,吵得不相上下。
他们同年出生,同养在太后膝下,母妃皆是宠妃,免不得要被人比较,赵北辰处处拔尖,读书比赵念安聪明,家世亦比他高贵,舅父是御前宠臣振威大将军霍千邈,战功煊赫极受圣上器重,而赵念安读书不过尔尔,母妃只是州县上小官之女,越是如此,赵念安受宠便越叫人妒愤。
许是圣上不想见兄弟阋墙,所以叫他们同养在太后身边,让他们多亲近,两人性格相差悬殊,数年下来也未见多亲近,反而整日闹脾气,吵吵嚷嚷得很是烦人。
进了南书房大门,两人还不安分,堵着气背身而坐。
贤妃遣人来送糕点,南书房的侍女将糕点呈了进来,食盒被打开,一盘晶莹剔透的酸梅糕,一盘粘糯清甜的栗子糕。
赵念安悄悄看了一眼,咽了咽口水别过身去。
赵北辰斜眼瞥他,嘻嘻一笑,正欲说话时,太师走了进来。
侍女手脚慌乱将糕点收回食盒里,提着食盒站去门外。
课歇间,赵北辰扯了扯赵念安的衣裳,笑嘻嘻凑过去,攀着他的脖子说:“二哥别生气啦,给你吃酸梅糕。”
赵念安气鼓鼓道:“你不爱吃的才给我吃。”
“那你吃不吃?”赵北辰蹭了蹭他的脸颊,讨好道,“栗子糕也给你吃,全部都给你吃。”
赵念安这才露出笑脸来,腼腆道:“那我就吃两块吧。”
赵北辰连忙喊侍女进来,殷勤把糕点尽数摆在赵念安桌案上,哄着他吃。
贾靖承托腮看着他们,无端端吵架,无端端和好,看似不和睦,却比睿王府里那群弟弟单纯可爱了许多。他掩着嘴打了个哈欠,翻开书正欲看几页,转眸却见那侍女站在一旁,面色紧张,反复用绢帕擦拭右手虎口,她用狠了力气,将手背擦得破了皮,白色的手帕蹭上了浅浅的血痕。
贾靖承目不转睛望着那位侍女,那是南书房里伺候的侍女,后宫嫔妃不得擅入南书房,若是来探望或是送糕点糖水,皆由南书房里伺候的侍女传递。
贾靖承心下困惑,一时间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恰时间,赵念安突然面色泛白,瞳孔倏然收缩,身体一厥晕了过去,手里的糕点落了地,杯碟瓷盘哐当碎成片,赵北辰大叫一声,门外冲进来许多仆役,太师惊慌站起身,冲到桌案前将赵念安扶起,急喊道:“赶快请太医!”
贾靖承被人挤去一旁,慌乱间,他望向那名侍女,却见她身体僵硬站在原处,额头上汗水直流,整个人失魂落魄般失去了生气。
后宫乱成一团,闹了一整日,连带贾靖承也没有出宫,被侍女带回太后身边。
赵念安性命垂危,其母妃哭红了眼,趴在床头站不起身。
圣上震怒,把贤妃宫殿与南书房从内到外都控制了起来,连赵北辰都被他叫到了身旁责问。
所有人齐聚一堂,将贤妃母子围在中央。
贾靖承站在人群外看着,那似曾相识的画面令他心中麻木,这是睿王府里时常会发生的事情,不过是换了地方,换了一群人罢了。
赵北辰跪坐在地上,眼泪汪汪问道:“二哥好起来了吗?”
圣上眼神动容,他微微转过脸去,不看赵北辰无辜可怜的面容。
贤妃挺直腰杆跪在地上,神态从容道:“陛下明察,此事与臣妾无关。”
圣上睨她一眼,淡淡道:“那你告诉朕,为何你明知北辰不吃酸梅糕,却送一盘酸梅糕给他?偏偏那毒药只在酸梅糕中。”
贤妃道:“栗子糕是北辰爱吃的,酸梅糕是安儿爱吃的,臣妾既要送糕点,自不会厚此薄彼。”
瑄嫔意味不明嗤了一声,勾唇笑道:“从前不见姐姐对安儿这般体贴,如今来装什么慈眉善目。”
贤妃眼神凌厉望向她:“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安儿如今生死未卜,你不忧心挂念,却上赶着挑拨是非,是何居心?”
瑄嫔许是没想到,这等状况下贤妃仍牙尖嘴利,她气恼不已,旋即拍案而起,纤纤玉指指向贤妃道:“你恶人先告状!”
圣上冷眼望着他们,视线却若有似无落在瑄嫔脸上。
近侍来禀报,未在贤妃宫殿与南书房搜出毒药。
几人争论不休时,赵北辰膝行至圣上面前,哭丧着脸道:“父皇,儿臣想去看看二哥。”
圣上下意识抬起手,在触碰到赵北辰脑袋时,忽又缓缓放下,转而搭在了扶手上。
贾靖承时刻谨记睿王的嘱咐,可今日,他望着赵北辰血红的双眸,突然觉得无比痛心,这高墙红瓦是否会有一日,彻底抹去赵北辰绚烂夺目的笑脸,把他变成自己如今的模样。
贾靖承提了口气,抬步走上前,撩起袍子在圣上面前跪下,叩首道:“靖承有罪,请陛下责罚。”
众人转头看向他,圣上问道:“你何罪之有?”
贾靖承抬起头来,温声道:“我今日偷吃了一块酸梅糕,若是我能够多吃几块,兴许就能替二殿下试毒。”
圣上眯起眼打量他,又朝太医使了个眼色。
太医连忙上前替他诊脉,细细把过脉之后方说:“回禀陛下,世子身体康健,没有中毒迹象。”
圣上沉吟半晌,问道:“靖承,你是何时吃的糕点?”
“课歇时,二位殿下正在说话,我见食盒摆在门口地上,无人看管,便走过去拿了一块酸梅糕吃。”
贤妃冷声道:“如此说来,课歇初时糕点还无毒,送至安儿手里才有了毒,下毒之人必是南书房的奴才。”
贾靖承撒了谎,将矛头指向了那名侍女,他所言虽假,但只要真相水落石出,没有人会在意他这点微不足道的谎言。
圣上立刻派人去查,下毒之人果然是那名侍女,她下手时过于慌张,毒药滴落了几滴在虎口,故而因心虚作祟,反复擦拭手背,以至于肌肤破损。
那侍女自知事情败露,将幕后主使供了出来,原是瑄嫔想用一招借刀杀人,一次解决两位宠妃,圣上龙颜大怒,那侍女被诛了九族,瑄嫔被处死,其子女交于其他嫔妃抚养,母族宗亲尽数流放。
瑄嫔嚎干了眼泪,声嘶力竭忏悔,拽着圣上的脚腕求他饶恕。
嬷嬷急匆匆跑来禀道:“陛下,二殿下醒了。”
圣上连忙跑去探望,赵念安脸色像张白纸一般,软绵绵撒了会儿娇,环顾四周又问:“北辰呢?”
赵北辰从人群里挤出来,趴在床边上看着他。
赵念安见他双眼通红,露出得意的笑容道:“北辰,羞羞脸。”
赵北辰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把手伸进被子里,握住赵念安的手。
圣上放下心来,摸了摸两人的脑袋,转身出了房间。
贾靖承在宫里多住了一日才回去,睿王妃来接他,顺道向太后请安。
贾靖承在庭院里等待,他倚在廊柱上,险些睡过去时,赵北辰突然脚步踮踮跑了过来,环着手臂气势汹汹望着他。
贾靖承不明所以。
赵北辰咧嘴笑道:“你果然不读书,你懂不懂什么叫欺君之罪?”
贾靖承心头一突,瞌睡虫尽数被赶走,一股寒意自脚底板升腾至天灵盖。
赵北辰又再走近几步,仰面望着贾靖承,双眸亮晶晶,说道:“靖承哥哥,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听我话,我就不告诉父皇。”
贾靖承哭笑不得,这没良心的小子,全然不知他撒谎是为了谁,竟还来要挟自己。
赵北辰见他不吱声,不高兴道:“你到底答不答应?”
贾靖承苦笑点头。
赵北辰满心欢喜,悠扬的笑声回荡在冬日的庭院里。
贾靖承垂首望向赵北辰那双璀璨如星辰的双眸,情不自禁露出柔软的笑容,眉宇间的忧郁不觉间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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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睿王得知贾靖承参与进了后宫纷争,对他更是严苛以待,圣上此次重罚自然有杀一儆百之意,更重要的是瑄嫔父亲乃是端王朋党的门生,其中利弊考量未必都能说与贾靖承知道。
老睿王在世时,睿王府家大业大,老睿王甚至迎娶了先帝嫡妹祥平长公主为妻,睿王府风头一时无两,时移世易,昔日有多风光,今日就有多颓唐,睿王府再未出朝廷重臣,贾氏宗亲只各领了闲差,靠着世家联姻,联结起一张密不可透的网,试图拢住最后的尊荣。
贾靖承是长在网里的树,还未来得及生根发芽,便被打落泥潭之中,他长不成参天大树,也够不到最高天的星辰。
贾靖承极少进宫,家长里短无喜事,偶尔在宫宴上见到赵北辰,也无甚有趣的话题与他说,而赵北辰却总是念叨刑部侍郎章之桥,那是皇城里鼎鼎有名的人物,十五岁入刑部,凭一己之力,于短短十年间,清空卷宗库整层宝塔的悬案,朝堂之上无人不为之钦佩,章之桥从无名之辈,一跃成为御前重臣,也成为赵北辰眼中闪耀炫目的存在。
贾靖承终究肖似睿王,聪明又圆滑,一晃又是七年,这七年里,贾靖承不学无术,如睿王所期许,成为了花天酒地的浪荡子,日日沉迷在花街柳巷,与顺郡王之子赵琼宇成为了狐朋狗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