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炎热,尤其赵念安最是贪凉,他今日要来吃席,清早便命人将冰送了过来,冰鉴座在角落里,犹然散发着幽幽的凉气,赵长生定定地看着角落,不觉出了神。
赵北辰命人把镇好的西瓜端过来,另有几碗消暑的酸梅汤。
赵长生捧着酸梅汤喝了几口,忽然倒吸了口气,似是被什么东西膈了腰,他挪过身子,在腰下摸索了一番,摸出了一把九连环,他将九连环拿在手里把玩,笑说:“我家里也有一把九连环,是母亲送我的,这次没有带过来。”
赵北辰笑说:“叫人回去拿就是了。”
“倒也不必如此麻烦,总归在家里,回去就能见到了。”赵长生沉浸在九连环中。
“回去?”赵北辰试探道,“你想回去?”
赵长生抬眼笑道:“认祖归宗是我父亲的意愿,长生安宁是母亲的意愿,我自然是要回去的,况且我舅父一家还在等我呢。”
赵北辰心下吃惊,面上却不显,笑说:“皇家人是不可随意出皇城的,再说这皇城里有什么不好,你走了皇祖母得多伤心?你若是想念舅父母,把他们接过来就是了。”
赵长生把九连环握在手里,瞥了赵北辰几眼,缓声说道:“这里许多事情我都不习惯,前几日表舅说想我,便将我接去永昌侯府住了两日,府里有位侍女无故说喜欢我,与我说了几句僭越的话,偏生不巧,被永昌侯夫人知道了,竟被打了四十板子发卖了出去。”他说着竟有些哽咽,紧紧攥着九连环,不由自主蹙起眉来,眉宇间酝酿着忧愁。
赵北辰转头对瑶珠道:“这些陈年老调吃腻味了,你去看看膳房里有什么新制的点心,拿几盘新鲜的过来。”
瑶珠起身离开,将门紧紧拢上。
赵北辰道:“你若是不放心,我派人去将那侍女买回来,挨了板子流落在外,也确实遭罪。”
赵长生眼神颤颤望着赵北辰,“侯夫人说那侍女是自作自受,北辰,你不是这般想的,对吗?”
赵北辰笑道:“她就算有什么心思,那也无可厚非,谁人不想奔前程?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赵长生面色怔忪,似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许久才缓缓露出沉醉的笑意。
赵北辰道:“只是我跟你说,此事万不可再与人提起,说到底,永昌侯夫人也是为了你的名声,你刚认祖归宗就与侍女瓜田李下,传出去多难听?旁人听你说起,不会觉得是永昌侯夫人小题大做,反而觉得是你赵长生不知好歹。”
赵长生忙不迭点头,他苦笑着摩挲九连环,又看桌上的小木雕,喃喃道:“这里面门道真是不少,你这里小玩意可真多。”
赵北辰随口道:“都是我心上人送的。”
赵长生连忙把九连环放下。
赵北辰哈哈笑道:“不打紧,你玩就是了。”
“还是不玩了吧。”赵长生搓了搓手,讪讪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赵北辰忍笑把九连环握在手里,轻笑道:“长生你过了年就二十四了吧?在老家定亲了吗?”
赵长生道:“还不曾定亲,母亲过世后我为她守孝了几年,故此拖到了现在。”
赵北辰颔首道:“若如此,待过一阵,皇祖母许是就要为你相看了,由她老人家亲自出面,必会为你相一门好亲事。”
赵长生倏地红了脸,温声不语。
赵北辰看他几眼,笑眯眯说:“你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吧?若是有,就赶紧说出来,否则等皇祖母赐了婚,可就来不及了。”
赵长生摇摇头,他捻起糖糕咬了一口,又听赵北辰道:“这会儿太阳下山了,走,我带你逛园子去,我这里的花开得漂亮,我带你去看。”
赵长生连忙放下糖糕,掸掸手爬下罗汉床,他跟着赵北辰玩闹了一整日,直到夜里永昌侯府派人来问,他方恋恋不舍离开怡亲王府。
赵长生的舅父在米花县开酒坊,家境尚算富裕,除舅父母外,还有位表妹,他此行入皇城只带了一位自小一起长大的侍从,名唤枣儿,比他小几岁,性格沉稳,寻常不爱笑,总是窝在人群里不出声。
两人坐在马车里,四下无人时,枣儿方问道:“待过了年,老爷迁坟入皇陵,舅老爷他们也会过来,少爷想好了吗,是否让他们久住皇城?”
“当然要让他们住下,我如今富贵了,自然该孝顺舅父母。”赵长生浅笑道。
枣儿缓声道:“那赵北辰,传言说他刻薄,如今看来,倒也不难相处。”
赵长生笑说:“他素来喜欢面容清俊,性格柔软之人,最好是无助可怜,方能满足他怜香惜玉之心,太子难笼络,太子妃却是愚钝憨傻,极易哄骗,只可惜他被太子看护得紧,想要与他独处都难,更别说交心。”他合上眼,低声道,“大厦倾颓不在朝夕,我有的是时间下这盘棋。”
他忽然又睁开眼,笑吟吟说:“你说赵北辰的心上人会是谁?”
“少爷若是想知道,何不去问霍叔,他自然有办法知道。”枣儿迟疑道,“只是奴才实在不明白,少爷为何放过永昌侯与镇国公世子?”
“皇城中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若要对付他们,势必会树敌无数。我要的也非争这一日之长短。”赵长生撩起车窗帘子,望着车水马龙的街头,喃喃自语道,“况且,人心之偏颇,远比你想象中的复杂。”
枣儿不明所以。
“前几日,我刻意喝了几碗热茶再去见太后,她见我脸上发汗,让内务府送来几匹夏日里轻薄的布料,又多派了两名侍女替我摇扇子。”赵长生自嘲般笑道,“皇子开府后,份例里无冰,太后将自己的份例给了赵念安,他做派奢靡,夏日里弥足珍贵的冰在他眼里不值一提,太后面上对我疼爱有加,终是敌不过养在身边的孩子。我初来乍到,又温顺乖巧,她自然新鲜,若多生是非,却未必能讨她喜欢。”
枣儿面色愁苦道:“那咱们如今应该做些什么?”
赵长生垂眸笑道:“什么也不做,若想下赢一盘棋,必先郑重布局,打草惊蛇,便前功尽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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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北辰深夜坐在桌前写信,齐嬷嬷摇着扇子低声劝道:“殿下,早些安置吧,明日还要上朝,这信留着明日写。”
“躺下也睡不着。”赵北辰把毛笔搁起来,缓步走去罗汉床上,托着腮问,“长生回来了大半夜,惠亲王妃那里可有什么动静?”
“要不说您厉害呢,处处问到了点子上。”齐嬷嬷跟去罗汉床边上,在另一边坐下,“惠亲王妃嫁过去未几时,惠亲王便坠海了,后来过继了淮南侯的儿子,如今继承了惠亲王爵位,是以惠郡王。”
“皇祖母对这孙儿谈不上多喜欢,不过是为惠亲王留个后罢了,如今亲生的孙儿回来了,却成了庶出,要给这过继的孙儿让位,皇祖母心里指不定盘算着什么主意。”赵北辰问,“方才说到哪儿了?”
“正是这事儿,我听说前几日惠亲王妃入宫给太后请安,离宫后就去了护国公府上,翌日又去了淮南侯府上,这般奔波折腾,恐怕正是为了此事。”齐嬷嬷叹了一声道,“要老奴说,此事也怪不得惠亲王妃,长生公子已经二十多岁了,面上再热络,心也是远的,无端端冒出这么一个人物来,惠亲王妃心里岂能舒坦?”
“从得知惠亲王留有子嗣,皇祖母便对惠亲王妃疏离了起来,几次家宴都不曾请她,摆明了要冷落她。”赵北辰笑叹道,“这惠亲王妃终于是沉不住气了,眼看就要掉进皇祖母设的圈套里,也不知她能否回过神来。”
齐嬷嬷怔愣道:“您是说......”
“嬷嬷看热闹就是了。”赵北辰笑嘻嘻道,“比起这些,听说前日二哥住进了相府,昨日好生折腾了一通,也不知当下如何了。”
正说着此事,周一善急匆匆来禀报,直直地闯到了后院里,敲开了赵北辰寝殿大门。
赵北辰披着外衣坐在罗汉床上,纳闷道:“怎么了?”
周一善沉声道:“前朝事变,沈怀荫落马了。”
“什么?”赵北辰倏地站了起来,走至他面前,“你再说一遍。”
“宰相沈怀荫落马,不仅如此,圣上传了话下去要给您封亲王爵,尚书院已经在拟诏书了。”周一善眼眶泛红,笑含着泪道,“殿下!圣上要册封您为亲王。”
赵北辰蓦然红了眼,他扶着桌子慢悠悠坐了下去,喃喃道:“这爵位来得太及时了......”他缓了缓心神,问道:“沈怀荫落马,难不成是因为赵念安?”
“正是。”周一善言简意赅将事情脉络梳理了一遍。
赵北辰笑得前俯后仰,前院又有侍从来报,说是汪如海深夜登门,着急要见殿下。
赵北辰道:“来得正好,嬷嬷,叫人进来替我更衣,再沏一壶浓茶,备几个小菜,把汪如海叫去正茶厅等我。”
汪如海携着审监司两位侍郎,各捧着厚厚一沓卷宗,心急如焚等着赵北辰出现。
赵北辰打着哈欠懒洋洋过来,笑嘻嘻问道:“汪大人深夜到访,所为何事啊?我身子疲乏得很,可没工夫陪你耗着。”他径直去主位上坐下,打趣看着汪如海。
汪如海讪讪道:“前阵子殿下请下官整理的卷宗,已经整理好了,请殿下过目。”
“害,我当日不过随口一说,我着急立什么功?”赵北辰眨眨眼道,“汪大人听说没有?父皇要册封我亲王衔,我今后安富尊荣吃喝玩乐,岂不妙哉?办劳什子的差事。”
汪如海团着袖子,讪笑道:“殿下就不要打趣下官了。”
赵北辰作恍然状,笑吟吟道:“我算是明白了,汪大人着急立功呢,沈怀荫落马,宰相之位空悬,你从前在相部与参谋院皆任过职,也不失为宰相之位的好人选。”
汪如海干巴巴地笑,门外侍从传膳进来,赵北辰撩了撩袖子道:“别耽搁了,把卷宗都拿出来,好好把这些陈年旧案都捋一遍。”
汪如海倏地松了口气,命属下将卷宗摆去里间的长桌上,与赵北辰商量着把可查之案都挑出来。
“你原想查梁富源,如今正是好时机。”赵北辰坐去桌前,抓着卷宗挑挑拣拣道,“昔日沈怀荫拜相,心中最有芥蒂的便是参谋院院史许纾岑,这些年沈怀荫在位无政绩,几乎被四院院史架空了权力,沈怀荫落马,许纾岑最有可能拜相,咱们决计不能放过了参谋院。”
汪如海指着卷宗,扬声道:“殿下说的是,查!往死里查!”
“哈哈,你这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