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牧庭一夜未睡,今晨起来去院子里练了会儿剑,冲了个凉水澡,估摸着赵北辰快醒了,连忙又赶回房去。
赵北辰刚起身,由嬷嬷侍女们簇拥着洗漱,谢牧庭在旁站了一会儿,看着铜镜里的赵北辰,绷不住笑了起来。
赵北辰转头看着他笑,又说:“傻站着干什么?去帮忙把早膳端来,我在房里吃。”
谢牧庭颔首,又看了他两眼才离开。
早膳备了瑶柱粥,另有栗子糕豌豆黄,并一壶云雾白茶。
赵北辰在皇子府里惯是铺张,在外清俭倒也习惯,他寻常吃的不多,谢牧庭却不然,赵北辰在圆桌前坐下,对齐嬷嬷道:“牧庭跟我一起吃。”
齐嬷嬷会意,吩咐侍女去膳房又端了碗牛肉面上来,三两面配半斤酱牛肉,再撒一把葱花。
赵北辰捧着脸笑眯眯说:“你清早起来练剑,一定饿坏了,快多吃些。”
谢牧庭频频看他,恍惚又响起昨夜之事,心中仍是有几分惊疑。
赵北辰把奴才们都打发下去,捻起栗子糕咬了一口,剩下半块喂给谢牧庭,随口道:“太甜了,不及我府里的好吃,你尝尝。”
谢牧庭脑袋晕乎乎,云里雾里吃完早膳。
早膳之后,赵北辰方问起章之桥,被告知章之桥连早出了门,看方向应是去了知府衙门。
赵北辰催促侍卫备马车,连忙要去追章之桥。
谢牧庭跟着他上了马车,欲言又止看着他。
“我此次以身犯险,父皇必然震怒,待口谕传来,我就得回皇城了,趁这几日得空,把该办的事情都办了,免得回去后还得借他人之手。”赵北辰说完未听谢牧庭有反应,抬头却见他目光灼热看着自己。
赵北辰掩着嘴笑,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笑说:“你这木头,又想什么呢?”
谢牧庭长臂一捞,揽住他的腰身,将他带进自己怀里,低头吻住他的嘴唇,将他亲得气喘连连才道:“你要办何事,我替你去办。”
赵北辰鼓了鼓腮,垂着脸道:“昨夜让你留下你又不肯,偏在青天白日里耍流氓,真是不成体统。”
谢牧庭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头又要去亲他。
赵北辰忙不迭推开他,恼怒道:“你还真是得寸进尺!给我老实一点!”
谢牧庭道:“我试试昨夜是不是做梦。”
赵北辰好气又好笑,拿脚踹他,道:“回去就给你传太医,非得给你治治病!”
谢牧庭端正坐好,不敢再造次。
赵北辰坐回原位,与他保持距离,转而说起正事,“咱们审监司查贪腐,不必急于一时,这宾客名录送去给汪如海,让他安排下去,当务之急是把掳走的姑娘赤子们都接回来,好生安顿,至于花间堂信徒及宾客该如何定罪便如何定罪,那些贪污**之事,他们脑袋落地照样可查。”
谢牧庭捋了捋问道:“那待会儿去了衙门,我该做什么?”
赵北辰道:“就和昨日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
昨日谢牧庭去了趟知府衙门,跟着周家兄弟没头苍蝇似的转悠了大半日,最终毫无所获。
赵北辰见他费解,又道:“这案子是咱们破的,是我以身犯险来了个瓮中捉鳖,功劳合该是咱们的,如今督罪司和督捕司都想来分一杯羹,如此也无妨,咱们什么也不必干,每日在旁指手画脚,彰显自己的忙碌,待回了皇城,我去父皇面前吹嘘一番,再把功劳往自己脑袋上扣,查贪腐的功劳就让给汪如海,过后再充盈一番父皇的国库,如此便十全十美了。”
谢牧庭:“......”
赵北辰笑问:“这些为官之道,吓着你了?”
“我素来也是知道的,这朝堂上的事情,一砖一瓦都要争得头破血流,家宅内院尚且如此,更何况这天下,哪怕你是皇子也不例外。”谢牧庭握起他的手,低声道,“我只是心疼你,年纪轻轻便有这番心计。”
赵北辰闻言苦笑道:“我能替父皇分忧,所以他高看我一眼,这世上无人可安富尊荣,是你告诉我,既要享其福,便要吃其苦,更何况我如今也算不得吃苦,不过是比旁人想要的更多些,所以更卖力。”
谢牧庭握紧他的手,白皙柔软的手背,似是不沾阳春水,掌心却布满厚茧,那是一双常年习剑又练字的手,他装出一副张扬跋扈,天真无邪的模样,背后却勤奋刻苦,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
赵北辰望着他怜惜的眼神,禁不住笑了起来,低声问道:“我在皇城里名声不好,都说我刁钻刻薄,肆意妄为,你从前知道吗?”
谢牧庭迟疑着点了点头,又道:“他们有眼无珠,不识你的好。”
赵北辰摇头,缓缓说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十七岁的时候,那时候我刚去审监司,到处都新鲜,长明州织造局总督王骞之子强抢民女当街行逆人伦之事,被当地府尹连上三本奏折参到了父皇面前,王骞昔日任御前侍卫,王家为助父皇登基,曾立过汗马功劳,赔上过数条人命,父皇登基后大行封赏,后任命王骞为长明州织造局总督,是个顶顶好的肥差。”赵北辰嘴角勾着笑,眼底却没有笑意。
谢牧庭安静看着他。
赵北辰继续说道:“王家成了地方一霸,山高皇帝远,他们便是土皇帝,王骞之子自然要掉脑袋,可王骞自己也不是个好东西,身上背着几十条人命,在地方上为恶多年,汪如海去了趟长明州,查清了前因后果,所有的罪证都摆在了明面上,那王骞转头呈上自罪书,进皇城面圣,自认抄家,主动将万贯家财尽数充公,言辞恳切道尽了这几十年里辛酸泪,又将从前往事翻出来讲,朝堂上许多言官老臣感念往昔种种,出面替他求情。”
谢牧庭问道:“后来呢?”
“后来?”赵北辰伸了个懒腰道,“后来父皇大赦,饶了王氏一族,虽抄了家,却将宅子还给了他们,除了王骞之子,其余所有人全须全尾,住在那价值连城的大宅子里。”
赵北辰看着谢牧庭笑,小声说:“父皇必然是会饶了他们的,王家追随父皇打天下,无论犯下多大的过错,只要他们诚心认错,父皇就不便严惩他们,以免落人口实,让人说他过河拆桥,寒了其他官员的心。但是我知道,父皇真心并非如此。”
“所以我派人去长明州一把火烧了那宅子,在王骞及其党羽回长明州路上埋伏袭击,了结了他们的性命。”赵北辰垂着眼笑,“牧庭,你知不知道,长明州跋涉千里来告御状的百姓,跪在你面前声泪俱下时,你心中愤恨不已百感交织,可很快,隔了十天,二十天,那种义愤填膺的感觉会慢慢消散,你转述他们的遭遇,再听者越发难以感同身受,百姓受到的痛苦,一层层往上传,传至父皇面前,便成了失去温度的白纸黑字,纵然他痛心疾首,假以时日又会被各种权力制衡所打消,我杀王骞时,派去的人手脚不干净,被人捅了出来,事情落到我身上,父皇自然要护我,此事在朝堂上只掀起了一点水花,可我终于发现,只要我肆意妄为刻薄跋扈,便能解开许多困局,也为父皇排忧解难。”
赵北辰笑出了眼泪,他红着眼睛看着谢牧庭,问道:“牧庭,你害怕我吗?”
这天下间,谁人愿意为众人所厌恶,人人都想博一个好名声,他赵北辰何尝不是。
谢牧庭将他抱进怀里,哽然道:“北辰,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你担任何恶名,我会照顾你。”
赵北辰揉了揉鼻子道:“你这呆头鹅,又笨又蠢,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照顾我?”
谢牧庭道:“从前我不想与人争锋,不想卷入权力纷争,但往后不同,我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赵北辰低着头笑:“你这木头还真是会哄人。”
*
章之桥懒散坐在椅子里,拨弄桌上的纸镇,陷入了沉沉的思考。
徐凛在桌上趴了一会儿,打着哈欠坐起来,苦恼道:“师父,我累坏了。”
章之桥似是未听见,犹然望着窗外风景,喃喃自语道:“要变天了。”
徐凛伸长脖子往外看了一眼,道:“江南多雨,这季节的雷阵雨,转瞬就过去了。”
“这稻香州近来祸事频生,不是好兆头。”章之桥叹了一声,转而问道,“贵人安顿好了吗?”
徐凛哈欠连连点头:“住在城南的客栈里,派了两名刑吏保护,应是无妨。”
章之桥倒了碗茶,喝了一口道:“今晨出门,有人在暗中跟着我,兴许是北辰派来的,你也谨慎些,别让他察觉出什么,这小子惯会胡闹,别让他坏了事。”
“放心吧,我吩咐了那两名刑吏,无事不要与我联络,待我安排好了车架,继续护送贵人上路。”
章之桥点点头,问道:“人如何?”
“性格柔顺体贴,行事磊落大方,与舅父一家亲密无间,与邻里街坊关系融洽,周围百姓没有不夸他的。”徐凛笑道,“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孩子。”
章之桥道:“也就是说,此人性格圆滑,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乃心机深沉之人。”
“......”徐凛无奈道,“师父,你这也未免太刻薄了,人都不曾见过呢!”
“他舅父开酒坊,他既在酒坊里帮忙,迎来送往难免与人龃龉,若事事逆来顺受便做不好生意,这世上岂有十全十美无可挑剔之人。”章之桥沉吟道,“左右与我们无关,把人安全送回去便是。”他顿了顿又睨向徐凛,沉声道,“你莫要与他走得太近,此人身上少不了是非。”
“明白。”徐凛沉色道,“我去牢里看看他们审得如何。”
章之桥的目光紧随他的背影,直到徐凛身影消失,他方收回视线,复又看向窗外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