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赵北辰惯会折腾人!你才去了刑部多久,正经案子没办一件,天天被他溜得团团转!”谢坤狠狠拍桌子,撩起袖子就要往外走,“我现在就去替你辞官!”
谢牧庭拽住他的衣裳,用力一拽将他拖回来,啼笑皆非道:“与你说了多少次,他不曾折腾我,你少惹麻烦,别让皇后娘娘为难。”
谢坤闷声不吭,将他叠好的衣服抖开,谢牧庭瞪他一眼,抢回他手里的衣裳,又再整齐叠好。
谢坤叹道:“路途遥远,不如把春旺带去伺候你起居。”
谢牧庭并不理会他,简单收拾了几身衣裳,又拿了几瓶伤药放进去,动作利落将包袱扎起来,与佩剑一起摆在床头,道:“我去向祖父祖母辞别。”
谢坤拉住他道:“你此行少不得要半年,你上回说有了心上人,不如趁着这段日子,我先替你去提亲,把亲事备下,等你回来即刻就能成亲,你年纪不小了,再耽搁就要闹笑话了。”
谢牧庭露出些为难之色,苦闷道:“人家对我无意,还是不要勉强了。”
“容貌绝色之人性格多骄矜,未必是对你无意,指不定是要考验你的真心。”谢坤笑道,“我儿高大英俊,哪家的赤子小姐会这般没眼光?你听为父的,为父有经验,烈女怕缠郎,面上端的正经,心里偏喜欢你得寸进尺。”
谢牧庭愤懑道:“你真是!我说你什么好!”
谢坤得意地笑,半点不觉得惭愧。
两人说话间,春旺进来禀道:“世子爷,牧庭少爷,大夫人和牧屏少爷过来了。”
门外曾大夫人微微蹙着眉,被谢牧屏拽着袖子往前走。
谢牧庭走至门外,向曾大夫人温温行了礼。
谢牧屏小跑着上前,笑吟吟说:“大哥,母亲给你备了些衣物,偏不肯自己送来。”
曾大夫人沉着脸道:“胡说什么,府里事多,我暂时走不开罢了。”她朝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们捧着几个包袱走上前。
曾大夫人面色淡淡道:“这两包是春衣与夏衣,江南天气暖和,过不了几时冬衣就穿不上了,另有一包糕点,你带在路上吃,是沁芳给你准备的,让你在路上打发时间,她近来心不宁,我罚她在屋里抄书,今日不便过来送你。”
谢牧庭忽然想起赵北辰那日所言,他神情柔和下来,温声笑道:“还是母亲想得周到,孩儿会尽快回来,望母亲保重多身体。”
曾大夫人眼眸微微含上笑意,身旁谢坤忙不迭地点头:“放心吧,你老爹我一定保重身体。”
谢牧庭道:“你少闯祸,别给家里添麻烦。”
谢坤讪讪笑了下,负着手眼神看向别处。
*
赵北辰坐在马车里,把脑袋从车窗里钻出来,笑眯眯望着眼前风景,他此行出门带了十几人,备了两辆马车,齐嬷嬷领着几位侍女乘坐后面那辆,周家兄弟驾马开道,另有圣上派来的御林军暗中保护。
谢牧庭骑着高头大马,腰间悬着长剑,畅行山野别有一番洒脱英姿。
赵北辰趴在车窗上盯着他看,谢牧庭恍然转过脸,与他视线交汇,禁不住露出笑来。
谢牧庭拉起缰绳,调转方向驶近赵北辰,温声道:“少爷,前面有一条小溪,是否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赵北辰嗤嗤笑道:“才骑了半天马就受不住了?实在觉得累,就来马车里坐着,谁逼你骑马开路了?”
谢牧庭拿他没办法,驾着马去了前面,吩咐周家兄弟停下休息。
侍卫烧火打水,齐嬷嬷领着侍女们做饭,他们出门时东西带得齐全,膳食虽不比皇子府里精致,却也不容马虎,炉子里熬一锅瑶柱粥,酱牛肉加热后切片摆进碟子里,另炒了一盘碧绿的小油菜,各色精致糕点凑成一盘,再沏一壶君山银针。
周一善将马车车帘挂在钩子上,让瑶珠举着托盘将午膳送进去,赵北辰放下手里的书卷,问道:“谢牧庭人呢?”
瑶珠道:“谢公子秣驷去了。”
赵北辰哼道:“还真当自己是车夫了,等他回来,让他来见我。”
瑶珠笑着点了点头。
赵北辰饭吃了一半,谢牧庭登上马车,钻进了车厢。
赵北辰抬了抬眼睛,笑说:“表哥来啦。”
谢牧庭脚下踉跄险些栽倒,他看了赵北辰一眼,在侧椅坐下,问道:“少爷找我何事?”
赵北辰努了努眼神,示意他吃饭。
谢牧庭道:“我还是出去和他们一起吃吧。”
赵北辰勺了一口粥喂到他唇边,笑眯眯道:“吃嘛。”
谢牧庭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勺子,这大半月来,赵北辰或是对他爱答不理,或是有意无意撩拨他,总是对他若即若离,他忽然想起谢坤那日所言,心中惊疑不定。
赵北辰举着勺子往前送了送,谢牧庭张开嘴把粥喝了。
赵北辰又把筷子递给他,谢牧庭心烦不已,接过筷子闷头吃菜。
“今日天气不好,看样子可能要下雨,吃过饭赶紧上路。”赵北辰看了眼窗外,又对谢牧庭道,“你等会儿不要骑马了,坐马车吧,万一真的变天,淋着雨就不好了。”
谢牧庭目光沉沉望着他,点了下脑袋,将碗筷收起来,转身送下马车,片刻后又折返回来,说道:“收拾好就上路。”
赵北辰淡淡应了一声,倚在车壁上看书,马车缓缓动了起来,谢牧庭看了眼窗外,午后的天空阴沉沉的,乌云逐渐聚拢,在天边盘旋。
谢牧庭收回视线,转而看向赵北辰,见他静默看书,脱口而出道:“你不说话的时候,很安静。”
赵北辰从善如流道:“你不说话的时候,也看不出是个傻子。”
谢牧庭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笑了笑,他抽走赵北辰手里的书,“天气不好,别看了,小心伤眼睛。”
赵北辰顺着他把书收了起来,打趣说:“表哥还知道心疼人呢。”
赵北辰懒洋洋倚着身体,披风系带不知何时被蹭开,半落在肩头,他嘴角勾着笑,低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遮掩住眼底的笑意。
微凉的气息从缝隙中沁入车厢,却驱散不开空气中的沉闷炙热,谢牧庭感觉呼吸变得困难,他闪烁着眼神,闷声闷气道:“我还是出去骑马吧。”
赵北辰没有出声,谢牧庭抬头看他,却见他瞪起了眼,似是有些哀怨,又有几分委屈,水润润的双眸满是嗔怪。
谢牧庭喉头干涩不已,眼神逐渐幽深。
赵北辰忽然噗嗤一笑,乐不可支道:“你这呆头鹅,又在想什么呢?”
谢牧庭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赵北辰坐直身体,笑眯眯道:“听说江南多美人,尤其是稻香州,民风淳朴,各处都是不谙世事纯真可爱的小美人,若是碰上喜欢的,我带几个回去也不错。”
外面忽然下起倾盆大雨,光线瞬间暗沉下来,车厢里一片漆黑,只有朦胧的身影在面前晃动,谢牧庭心脏像是被束缚住了一般,压抑得透不过气,他几乎是错乱了心智,抛开了所有的礼义廉耻,擒住赵北辰的胳膊,覆身而去,将他挤进密不透风的角落里,捧起他的脸,想堵住他那张胡言乱语的嘴。
车厢外骤然响起周一善的声音,嘹亮的声音穿破淅沥的雨声,敲碎了谢牧庭的荒唐,瞬间拉回了他的理智。
“少爷,雨势太大了,前面有一座寺庙,不如去寺庙借宿一宿。”
赵北辰扭过头朝帘子外喊道:“按你说的办。”他说罢又笑吟吟看向谢牧庭,笑眼弯弯问道:“表哥想干嘛?”
谢牧庭呼吸紊乱,朝思暮想的人近在他咫尺之间,他深吸了几口气,稳住身形坐回原位,神色颓唐望着前方。
周一善亲自去敲门,与寺院里的小和尚说明了来意,小和尚听闻他们有十几人,面露难色道:“近日来乾福寺斋戒的施主甚多,恐怕没有这么多房间可以供施主们落脚。”
周一善道:“能空出一间屋子容我们少爷休息即可,我们其余人在廊下打地铺也无妨。”
小和尚让周一善稍候,他去请示管事和尚,未多时,管事和尚与小和尚一同来到寺庙门口,坦言道:“院内只有两间空屋子了,后山还有间闲置的屋子可以住人,只是年久失修,恐有些阴冷。”
周一善道:“如此甚好,多谢二位师父。”
管事和尚道:“贫僧法号慧智,这位是我师弟慧言。”
周一善双手合十道:“慧智大师,慧言大师,在下周一善,请二位师父稍等片刻,我去回禀少爷。”
周一善称赵北辰是皇城里行商的人家,回老家祭祖,途至乾福寺,偶遇大雨,只好前来借宿。
谢牧庭跳下马车,打了一把油纸伞,扶着赵北辰下来,撑着伞将他送进门。
赵北辰让女眷留下,打发其余人去后山暂住,周一善颇有些担忧,原想着在马车里凑活一晚,周日行却二话不说领着人去了后山,周一善只好跟了上去,待走远了,周日行才道:“暂且去后山住下,待夜深人静时,再折返归去,在暗中保护,不要惊扰了寺庙清静。”
周一善道:“那倒是,咱们这般声势浩大,确实过于惹眼,不过有谢公子在,他武功高强,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周日行点点头,疾走了两步。
*
赵北辰还是头一回在寺庙里吃斋饭,他捧着碗筷去排队打饭,似是觉得有趣极了,探头探脑左顾右盼,不小心撞到了前面的彪形大汉,大汉猛一回头,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
赵北辰也不恼,笑嘻嘻向他赔罪。
那大汉原见他年轻,不欲与他起纷争,回头间忽然瞥见他腰间悬着的玉佩,眼神倏然起了变化,细细端详之后,摸着下巴道:“这位公子,看你腰间的玉佩价值不菲,不知是哪家的少爷,兴许我还认得。”
赵北辰笑嘻嘻道:“这玉佩是我表哥的,我不过借来戴戴,涨涨威风罢了。”说话间解下腰间玉佩,拉过谢牧庭的手,放进他掌心。
谢牧庭看向那名大汉,沉着脸道:“轮到你打饭了。”
大汉回过头去,打了一海碗的饭菜。
赵北辰跟上前,将碗递出去,大半碗米饭,上面铺满了卤水豆腐,面上还有几颗翠绿的葱花。
两人在饭堂里寻了空位置坐下,女眷不方便抛头露面,寺院里安排了年纪小的师父去院子里送饭。
谢牧庭目光怔怔望着桌上饭菜,手中筷子几欲放下。
“你怎么不吃?”赵北辰端起碗扒饭,没有半点不自在。
“这就吃。”谢牧庭含笑拿起筷子。
再有两日路程才能抵达稻香州米花县,这些天餐风露宿,谢牧庭生怕赵北辰不习惯,如今看来,赵北辰远没有他想的那般娇气。
话虽如此,赵北辰吃的却不多,堪堪吃了半碗饭便停了筷子,他环顾四周,饭堂里除了寺庙和尚,还有不少斋戒的施主,既有衣着光鲜的富家老爷,也有寻常百姓家的农人,此外还有许多练家子的,方才那彪形大汉就是其一。
赵北辰托着腮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听谢牧庭问道:“不吃了?”
赵北辰小声道:“难吃死了。”
恰此时,远处四方桌前的富商老爷一脸郁色站了起来,饭菜还剩了大半,他正欲离开,身后突然冲出一位年轻和尚,按着那位富商坐回椅子里,面色淡然道:“修福莫如惜福,请施主将饭菜吃完再离开。”
富商老爷咬了咬牙,突然拍桌子道:“慧悟和尚!老子往你们功德箱里捐了一千两香油钱!老子是你们的衣食父母!你们对待爹娘就是这个态度!”
赵北辰忙不迭转过身去看热闹,他托着腮倚在桌子上,嬉皮笑脸看着前方。
慧悟双手合十,由着那富商老爷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待他发泄完心中怒气,慧悟淡淡说道:“慧言师弟,拿藤条来。”
富商老爷吓了一跳,惊慌失措道:“我吃!我吃!”他连忙坐回椅子里,闷头扒饭,寒冬腊月里,额头上竟冒出了密密的汗水。
赵北辰疑惑至极,转头见谢牧庭镇定自若吃饭,他正想唠叨几句,却见谢牧庭向他摇了摇头。
慧悟忽然仰起头,目光阴鸷望向赵北辰,他三十岁上下,身材强壮,不似其他僧人那般消瘦。
赵北辰不明所以,却稳住心神,不动声色收回视线,端坐在椅子里无聊地拨弄腰间香囊。
谢牧庭眼神冷冽看向慧悟,两人目光交错半晌,却见慧悟收回视线,又转头去看饭堂里的其他人。
雨势渐渐停了下来,空气中氤氲着凉意,两人吃过饭离开饭堂,走在布满水塘的石路上,赵北辰见周遭无人,方问道:“方才那秃驴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敢拿藤鞭抽我?”
谢牧庭转身看向灯火通明的饭堂,摇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