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王宫的琉璃瓦覆上厚厚一层积雪。
施宁一身红袄,立在宫廊下打眼望去,只见白雪纷至落得天地间银装素裹,除了雪白,不见半点儿多余的杂色。
在她的记忆中,益州极少下雪,像今年的大雪更是百年难遇。
这场雪已连绵月余。
沁秋给她撑了一把油纸伞,诺诺道:“郡主,咱们走罢?朝廷时辰这会儿应是到了。”
半晌不曾闻见回音,也不见郡主挪步。
这是怎么了?沁秋不禁悄悄打量施宁。
日白的雪光映照在施宁莹润的面庞,乌发雪腮,琼鼻红唇,眉目清秀艳明,百般动人。
沁秋看得晃了晃神。
她虽才疏学浅,却也知道郡主是难得一见的倾城色。
放眼整个蜀地乃至后梁,也找不到第二个能与郡主容貌媲美之人。
郡主对待下人也很随和,个性开朗十二分的爱笑。
她总能将快乐传递给周侧的人,王宫上下没人不喜欢她。
此刻,开朗的郡主满面忧愁,望着漫天飞雪出神,这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沁秋从未见过。
沁秋想到此次朝廷使臣到来的目的,小声地问:“郡主可是为姻亲之事烦恼?”
本次,朝廷使臣带来了一道圣旨。
后梁帝给蜀地的郡主施宁赐婚,对象乃当朝太子谢钦鹤。
绫罗丝绸、奇珍异宝和香衣首饰,使臣带来的聘礼足足装满了九十九辆金车。
少有朝廷这般兴师动众的娶妻,但施宁的身份不一般。
她是蜀王老来才得的独女,捧在手心千般万般疼爱,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也摘来送她。
要蜀王的爱女远嫁朝廷,后梁帝不下点儿血本怎么能行?
好在传闻中的太子殿下生得天人之姿,胸有宏图大略,是少见的人中龙凤,郡主嫁给他理当不吃亏。
只是,开封东都距蜀地千百里地,郡主突然要离开生长了二十年的王宫远嫁,饶是她再开朗,这会儿也禁不住忧愁。
沁秋怕她伤神坏了,小声地安抚:“郡主也别太忧虑,大王不是说了吗?太子殿下生得俊,胸怀大志又会疼人,是个好归属,这才答应朝廷赐婚的。”
沁秋相信大王的眼光,他说太子足以托付,那为人定然不差。
否则他要是看不上太子,以他如今的实力,全然可以拒绝赐婚。
沁秋:“再说,奴婢会随郡主出嫁,继续陪在您身边的。”
施宁漂亮的眉皱在一起,不满道:“父王接待使臣,今夜宴上的饭菜怕是又不放辣吧?”
沁秋:“何况朝廷重视郡主,此次不只是使臣来,就连太子也……”
说着说着觉得哪儿不对,沁秋戛然而止,疑惑地看着施宁:“……郡主方才说什么?”
“我只是在想,父王要顾及使臣的口味,宴上的饭菜从不放辣,今夜又得饿肚了子。母妃也不准单独给我做,非说这般传到使臣耳中,会认为我娇生惯养影响不好!”
施宁不解地道:“真不明白母妃在想什么,我堂堂郡主,怎么连吃什么也要顾及旁人看法?”
她怜惜即将挨饿的肚子,探手摸了摸,摸到上等天蚕丝织成的衣裳,手感又软又滑。
摸着摸着忽地想起什么,她望向西配殿紧闭的月牙门问:“对了,前日在马厩捡来的那个岭南人怎么样了?”
五日前益州的雪越下越大,施宁放心不下她的汗血宝马,亲自去照料时,在马舍里发现一个重伤的男人。
他穿岭南一带的服饰,敝衣短饰脏得不成样,脸上也被血污糊满,不知是什么来头。
马舍的太监惶恐地下跪解释,此人可能是躲在粮车上,送马粮的奴才粗心大意,连人带粮运回了王宫。
沁秋劝说施宁别管他,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各镇之间势力割据,遍地都是细作,别不小心救了不该救的人。
但施宁打小钻研医术,医者之心做不到见死不救,强行把那可怜兮兮的男人捡了回来。
他昨夜就醒了,沁秋老实巴交地说:“他一醒来就说想见您,奴婢怕扰您清梦,便等今日再说。哪知今日朝廷使臣和太子就到了,郡主先赴宴再来看他吧?”
施宁不喜欢看那些使臣满面笑容口是心非地恭维父王,也就不喜推杯换盏的宴会。
她对此向来能躲则躲,眼下有机会岂能放过?
她接过沁秋递来的油纸伞,朝西配殿迈步而去:“你先去宴上回我父王一声,便说我稍后就到。”
沁秋不曾多劝。
只因蜀地乃富庶的天府之国,朝廷大半银子都要依靠这儿,便是后梁帝也得看蜀王三分脸色。
郡主便是翘了这使臣宴,也无人敢说半句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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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宁推开西配殿的门,训练有素的宫女屈膝行礼,上前接过她被雪洇湿的伞。
西配殿烧着地龙,正中央摆了个碳炉子取暖,暖烘烘的热气拂得珠帘暗暗浮动。
施宁望了眼珠帘后昏暗的床幔,问:“那人如何?”
“回郡主,才用过午膳服了药,这会儿睡了。睡前念叨了郡主一次,不过被沁秋姐姐拦下了。”
施宁迈开步子到炉边烤火,闻言欲要说话,遮挡严实的床幔后忽地响起一道粗噶的呼唤:
“郡主?”
晃动的珠帘被人打起,昏暗的阴影后走出个身量挺拔的男人。
施宁循声望去,他洗去了血污,露出干净的一张脸。
皮肤黝黑,轮廓分明,五官凌厉而俊朗,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戾杀之气。
施宁治病救人,什么人都见过,她不怕他身上的凶气,冲他弯唇一笑:“你不是睡了吗?是我吵醒你了?”
黝黑男人垂首摇头,低声道:“小人挂念郡主救命之恩,未见郡主当面谢恩,便不敢安心入睡。”
施宁摆摆手:“举手之劳,何必挂怀。你的伤都大好了吧?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唤裴玠。”
“玠为玉…”施宁自来熟地拉近关系,笑道:
“我叫施宁,父王说寓意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么看来我跟你的名字也勉强算一个意思了,都是‘玉’。”
裴玠面露惶恐,连忙鞠躬作揖,磕磕巴巴地道:“小人、小人庶民之籍,不敢与郡主并名……”
施宁不喜欢听这种贵贱之论,打断他问:“你家在岭南何处,识字吗?若不识字,我替你写信联络你的家人,让他们来接你回家。”
闻声,裴玠挺拔的身躯不住地颤抖,他嗫嚅着唇欲言又止,眼睛逐渐变得赤红,闪烁着泪花。
见他如此反应,施宁心中有了大概。
天下战争不断,曾经黄燃带兵打到岭南,岭南一带瘟疫四起,粮食匮乏,百姓死伤无数。
想来,裴玠的家人也在那次灾难中死尽。
施宁没有忘记,那是三年前,蜀地多出不计其数的岭南难民,他们身染瘟疫,曾让这儿也陷入很长一段时间的疫病中。
她为了救他们,日夜不歇地钻研药方,熬得眼睛又红又肿。
自那时起,施宁落下了眼疾。
施宁不再细问裴玠的家事,她从碳炉边起身,迈步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明朗一笑道:
“我的马舍正好缺个训马夫子,你若愿意便留下来做我的马夫,住在宁玉宫。”
“郡、郡主愿意收留小人?”
裴玠随难民来到蜀地,四处流浪乞讨,施宁的善意让他感动得不能自已,红着一双眼仰头望站在他面前的少女。
她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
他在岭南长大,那儿从来不下雪,他没经历过这么冷的冬日。
在马厩时,他被冻得无法动弹,伤口的血结成了冰,因为哭过,他的泪水也结成冰块糊在眼睫,令他的眼睛疼痛难忍,连睁开都做不到。
但他还正常的三急本能让他身上有些臭,可她没有嫌弃。
他模模糊糊听见她说:“医者救人,不论贫富贵贱。若论贫富贵贱的大夫是为银子,但本郡主不缺银子,救人全都随心。”
如果不是她,他已经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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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蜀地雪(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