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怀镜与雷定渊站在最前,一手微微护着身后的流萤,冷眼看着老板。
两方对峙,好半响,这老板才终于憋出一句话:“若是如此,恕抚仙楼不能招待二位。”
流萤又是要独自踏出门去,却再被明怀镜圈了回来,这老板看着面前三人,颇有些嫌晦气地连退三步,嘴里嘀咕着什么,却看见一旁站着的那位黑金衣公子,一指顶起,剑已是微微出鞘。
于是他又赶紧噤声,同时又后退几步,做出“请”的姿势,末了再思索了一番,又对着二人道:“二位公子,不是我说,你们跟着她,迟早也会被她害死!”
明怀镜三人本来就不想再于这楼中停留,闻言他便身形一顿,只回头露出半脸:“为何?”
但此话一出,抚仙楼老板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多说,明怀镜没等到话,便要掀开布帘出楼,道:“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自从进入画中封门以来,这已经是明怀镜与雷定渊第二次被人请出门,流萤走在他们前面,出楼后便转过身来,又开始摸着手,小声道:“对不起。”
明怀镜就笑:“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又不是你的错——但是,流萤,你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
然而流萤又闭嘴不言,只是向外走出几步,看身后二人没有跟来,又停下步子,朝他们招招手。
流萤在外非常自闭,虽然能说话,却是能动手就绝不动嘴的类型。
明怀镜与雷定渊自然知道流萤这是什么意思,于是便双双上前去,却并不着急跟着她走。
只见雷定渊微一抖手,两指之间凭空变出一张符篆,明怀镜道:“抱歉,但是,我们需要暂且封住你的灵脉。”
流萤并不反抗,只是这样安静站着,雷定渊便将符篆轻轻贴在流萤背后,同时探查流萤体内经脉走势。
这一探,雷定渊便发现了不对劲。
他抬起眼来,眉头微蹙,看着明怀镜道:“流萤体内的经脉与她的灾秽之气,错位了。”
明怀镜虽然也杀过不少鬼祟,但对于灾秽却没有雷定渊经验丰富,闻言便一愣:“错位是什么意思?”
“流萤的经脉畅通无阻,若是经历过上好的训练,能修至上等修士并不足以称奇,”雷定渊解释道,“但她并没有,一言以蔽之,流萤体内的灵气,如同在普通的树木上长出了金叶子。”
随后,雷定渊沉吟一番,下 最终定论:“太突兀了。”
此番说完,明怀镜便去看流萤,而这孩子仍然神色木然地望着自己,明怀镜便俯身问道:“流萤,这是怎么回事,能否告知于我们?”
流萤只摇摇头,并不说话。
明怀镜看着眼前人,思索了一阵,又换了个说法:“那,这件事,是不是跟封门铺之后要发生的事情有关?”
话音刚落,流萤的眼睛似乎一瞬之间清亮了几分,使劲点头,但很快便恢复原来那幅样子,伸出手来,指了一个方向,又招招手。
这下,二人便几乎确定,封门一事与流萤脱不了干系,只有跟着她,才能近乎完整地看到封门往事的全貌。
于是,几人便不再犹豫,跟着流萤离开抚仙楼,向前走去。
明怀镜知道画外现下的状态,应当是十分凶险,他们必须得尽快在画中找出封门命门,于是,在路上,他便问得流萤道:“画内画外的时间,是否不一?”
流萤歪着头想了想,先用手指了指自己,示意画内,道:“短。”又指了指远方,道:“长。”
“......画内一年,画外一天?”雷定渊看着她的动作,解释道。
闻言,流萤似乎有些高兴起来,点点头。
明怀镜看着这二人对话,奇得啧声连连。
不知流萤在这里生活了多久,对于封门铺的各路各巷,她都十分熟悉,这一阵行路,几人却是离方才的封门门楼愈远,大概一炷香后,便到了地方。
流萤始终走在二人三步之前,此时停了下来,明怀镜方才一直在低头想事,感觉到步伐停了,便抬眼一看。
此处是几间茅草屋,搭建在重重竹林里,辟出了一方空地,一看就是住人的地方。
这里应该是离封门最繁华热闹的地方有些距离了,远处的人声传至此处已经渺渺,最清晰的,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以及竹叶随风声响。
地方有些偏僻。
从接近这茅草屋开始,流萤步伐便明显有些轻快起来,此时更是小跑着进了院门。
但明怀镜和雷定渊却不继续走了,流萤站在院子里,便看见明怀镜摆摆手,坚定道:“不可,我们两个男人,便不能单独同你住一起了。”
流萤闻言,却突然有些着急起来,连连招手,憋了好半天,才道:“来,来!”
明怀镜道:“不必,我们二人在附近找个地方休息即可,这件事不仅涉及到你一个人,画外还有人在等着我们,我们会帮你到底的,放心便好。”
说完,明怀镜就挥手让流萤进去,正要离开之时,却突然听见身后茅屋传来脚步声,随之而来的便是十分洪亮的一声:“来都来了,就在这歇着吧!”
二人停下脚步,闻声望去,只见那茅草屋中陆续出来几人,男男女女,什么年龄的都有。
见明怀镜他们转过身来,又接道:“留下来住着也没关系,这里本来就是收留没地去的人的地方。”
流萤站在他们中间,此时看着明显要放松了许多,脸上也不再有方才的畏缩之感。
“你这孩子,到外面去又给人欺负了?”
流萤肩膀上的血迹依稀可见,一个看着颇为年轻的姐姐便连忙推着她进了屋子:“赶紧进去找黄医师看看!”又扭头过来:“你们两个也别傻站着了,进来吧!”
随后,茅草屋里的人便一个接一个出来,手上拿木凳的,端水的,拿果子的应有尽有,又有人直接上前来推着明怀镜二人进了院子。
“砰”一声,木凳落座,明怀镜与雷定渊面面相觑,稀里糊涂就坐了下来。
“你们是哪家的公子?”
明怀镜哈哈道:“我们是八千明极来的。”
一人笑道:“八千明极啊!那可是个大世家,你们是来封门买剑的吗?”
雷定渊沉声道:“只是四处游历,听闻此处风景尚好,便来此一聚。”
旁边另一人又笑:“封门地远路遥,看样子你们的关系应当是很好啦!”
明怀镜微微一笑,却不再接话了。
此番行动,流萤是关键,那也必然要问得流萤在封门内,所受对待为何会落得如此境地。
虽然开口直接问不太礼貌,但事关画内外人的生死,也实在顾不得什么,明怀镜收敛了笑意,正要开口,却先听得坐在一旁的人先说话了。
那人看着年龄稍大一些,道:“二位公子,是不是一路都跟着流萤找来的?”
明怀镜一愣,只是颔首,又听得那人眼神在自己与雷定渊之间来回流转一番,才道:“谢谢。”
明怀镜笑道:“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便道:“宁六山,叫我阿山就行——我看你们两位的穿着,应当去住抚仙楼那种地方才对,现在却跟着流萤来住我们这处的茅草屋,想必是因为什么事被老板那厮给赶出来了。”
“我们这里的人,一直不太受他们待见,流萤年纪小,又不怎么爱说话,在外面常常受欺负,谢谢你们护着她。”
这话听着真情实感,明怀镜嘴上笑着说:“无妨。”但他的注意力一时间却并不在其上。
宁六山。
一模一样的名字,却不是同一个人。
明怀镜看着眼前这个宁六山,见他从面前对半砍了做桌子的木台上,端起一杯酒,道:“先敬你们一杯。”
见状,明怀镜也顺手拿起酒杯,雷定渊还没来得及阻止,便仰头就灌了下去。
周围人都盯着他看,果不其然,那酒意入喉,明怀镜眼睛猛然一睁,便低头疯狂咳嗽起来:“咳咳咳——这,这酒!”
雷定渊连忙接过酒杯,一边帮他顺气,周围人便接连笑了起来,宁六山道:“喝不太惯吧?这酒是我们自己酿的,离这里不远处有一块野田,没人要了,我们就去自己垦荒,重新辟了块地出来,拿来种东西的。”
明怀镜被呛得眼眶通红,睫毛上还欲垂不垂地挂着些眼泪,继续咳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对雷定渊道:“我没事了。”
这样一番下来,在场的人也不再因为有外人的加入而拘束,皆是各过各的吃喝聊天起来。
明怀镜看着眼前这些人,心里逐渐不是滋味,原本想要问出口的话,似乎是要被喉中烈酒烧灼殆尽,一时竟问不出口。
这般景象,这般鲜活,这般平和,却是封门铺三十年前的样子。
周围笑声慢慢变小,雷定渊看着明怀镜,拍了拍他的手背,便朝向众人:“请问,流萤在封门内的遭遇,以及封门铺抚仙节,究竟为何?”
不知他们是什么何时进到画里来的,这个时候,周围的天色都逐渐暗了下来,仰首清云抱月,低头轻风抚叶。
远处有封门门楼的灯火人声,可明怀镜却总觉得,此处更有烟火气一些。
流萤进屋去处理伤口,到现在也还没出来,围坐在周围的人闻言,皆是沉默了一会,宁六山看了看他们,点头。
“封门铺从古至今,都有神祀的传统,甚至在封门的古籍记载里称,封门剑在外界的声名大噪,就是因为每年抚仙节神祀的原因,得到了神仙的庇护。”
宁六山双手搭在膝上,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看屋内:“而流萤,就出身于封门内专门负责神祀的家族。”
明怀镜有些奇怪:“既是负责神祀,地位应当是不低的,又为何会沦落到如此人人喊打的地步?”
此时,又有另一个青年人出来接话:“大概是在几年前吧,那一年的神祀出了问题,事情闹得很大,据说差点引得天上的仙人下来怪罪了,一夜之间,流萤家里什么都没了,她的父母更是难逃一死,但是还是尽力把流萤送了出来。”
“那个时候,流萤还很小,被我们捡到了,后来其实又有人找到了她,但是因为有我们护着,所以还能勉强活下来。”
话至此处,已是说得清楚明白,明怀镜问道:“流萤的家族,到底是犯了什么错误?”
却是无人接话,过了好半响,才听得宁六山声音沉沉,回答道:“弑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