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深寒,嗡鸣阵阵,速度极快,明怀镜想跑却已来不及,心下大叫:“不好!”随即甩手拿出谢安笔向空中一抛,笔身刹那间金光爆发,“铛”一声拦下两把剑,四周气流都震颤不止,只见金光屏障之外,剑身疯狂抖动,与谢安笔僵持不下,不多时“喀拉”一声,两把剑竟齐齐碎裂!
人群惊呼。
剑柄当啷落地,两个黑衣修士震惊之余却也不忘动作,从身后拿出玄铁锁链,正气凛然:“明怀镜无端越狱,伤及修士,扰乱市井,今日必随我等同归!”
明怀镜惊得目瞪口呆,心道:“那我无端被抓算怎么回事?我伤谁了?我乱哪了?我随你们归何处啊??”
但不枉明怀镜独自在天上那群神仙手下活过百年,脸面与心境早已不是一体,翻脸更是信手拈来,登时明怀镜嘴角一咧,脸色一变,与之前慌乱无辜的形象判若两人,活脱脱一个饮血啖肉的杀人狂魔。
众人再次惊呼,连连后退,只剩两个黑衣修士立于前方,明怀镜两手一背,将谢安笔召回,抬头提气,语若寒冰:“让道,我今天不想动手。”
随后又转头向修士的方向看去,森然一笑:“你们二位的佩剑已失,螳臂当车,我劝你们不要不自量力。”
二人并无动作,与明怀镜僵持不下,却也并不继续攻击,似乎只是需要将明怀镜困在原地不要走动,再等人过来支援。
明怀镜已经猜到此处,心中着急,只得默念三声“抱歉”,然后出口道:“谢安,化骨!”
化骨!
这名字一听便十分骇人,原本还在推来搡去看热闹的众人,眼前立刻浮现出了血流成河、白骨遍地、死无全尸的惨状,这才想起扭头就跑,惊叫不止,两名修士则迅速分立人群两端,再召副剑,剑身插入地下结阵,试图将人群与明怀镜的法力隔绝开来。
但还未待阵结完,两修士便身形一软齐齐倒下,在外围的人跑得快的侥幸逃脱,脚力太慢的就无法幸免,只听接连的“扑通”闷声,随即就是此起彼伏的哀叫。
明怀镜收敛神色,脚步镇定,经过人群时微微加快步伐,心道:“二位抱歉,下次有机会怀镜必定登门拜访!”
化骨,明怀镜被贬前琢磨出来的新法术,虽说名字骇人听闻,但其效力却也只是字面意义——中招者骨头一软,暂时动弹不得,只消半炷香法术便解,无事发生。
实际上没什么攻击性,且这招对修为深厚的人并无效果,但正如今日这般,名字吓人也是足够一用的。
但此番举动更是坐实了明怀镜“杀人狂魔”的形象,街道两旁被闹得鸡飞狗跳,明怀镜每往前踏一步,人群便作鸟兽散。
如此正好!
明怀镜脚步加快的同时不忘观察四周环境,这才发现满街满巷都贴上了通缉令,而那通缉令上的眉眼,不是自己又是谁?
明怀镜心中疲惫不堪:“从前百年天帝无人知,如今一朝被贬天下闻,难怪那些人知道我的名字,原来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可随即便反应过来:“不对啊,我不是使了易容术吗?”
明怀镜莫名生出不好的预感,抬头观望后找了个东边最近的巷子拐进去,伸出手来再捏了个决——脸皮没有任何改变。
仿佛当头棒喝,明怀镜突然想起自己被吊在天界煎寿堂内,血肉模糊神志不清时,仇恩在耳边咬牙切齿的那番话——
“你别以为被贬了就能隐姓埋名。”
原来如此!
明怀镜立刻便明白了:仇恩果真是恨极了自己爹娘,只要自己长着一张与父母亲相似的脸,仇恩都要看着这张脸在凡间从生到死,不得翻身。
恐怕仇恩早在自己身上动了手脚,没办法动谢安笔,却有个大活人在这里供他摆弄。
明怀镜靠着墙边,突然觉得浑身脱力,低头一看,身上的伤口又开始往外渗血。
此番不妙,他探头望去,却看见不远处更多黑衣修士朝自己方向快步赶来,心下暗骂一声“阴魂不散!”正准备躲进小巷里,却猛然发现面前竟是一条死路。
“麻绳专挑细处断是有道理的。”明怀镜长叹一口气。
眼看修士越追越近,明怀镜闭眼咬牙,暗道一声:“紫金大帝在上保佑。”随即拐出小巷,暴露在修士眼前堪堪百来步,立刻便道:“笔来!”
语毕之间,谢安笔灵气四散,“噌噌噌”变至剑长,明怀镜轻轻一跃,便踏笔飞去。
身后的修士自然不可能放弃,纷纷御剑追上,一时间天空中金气黑光交错,围追堵截,引得街上众人驻足抬头,连连惊叹;但一番追赶后那道耀眼的金光却仍领先于众修士之前,眼看快要不敌明怀镜。
就在此时,变数陡生——
“冥芳。”
明怀镜循声猛然抬头望去!
这二字听来低沉又稳重,却似乎又包含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众修士此时已是追得有些力不从心,听见这声音皆是一喜,心照不宣地纷纷停下。
平日里只能在传奇话本里才能窥见一二的戏码,如今就在举头三尺之上,街上人群还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御剑斗法津津乐道,却听得有人大喊道:“掉下来了!”
仰首一看,一道金光急速下坠,其中的人影却无任何动作,发带如落叶般飘摇,没有丝毫要降速的意思,修士们连忙御剑下行,而高处的那道黑光速度更加快,只一呼吸之间便托住明怀镜,稳稳落地。
众人屏息。
到此为止,已成定局,人们皆围上前来,或交头接耳,或大声赞叹:“这承灵真君不愧是天上来的神仙......”“妙哉妙哉,不愧是八千明极的修士。”“雷门主真是训练有方啊!”
明怀镜两眼发黑,浑身脱力,模糊之间只觉得一臂弯将自己牢牢箍住,随即便落到了坚实的地面,四周皆是鸣掌称赞之声,明怀镜却如没水中,脑海中迷迷糊糊只有一个念头——
可以休息了。
..
“如何了?”
“还没醒,伤太重了,又强行运转灵力,他现在就是凡身,可没那么容易好。”
“......”
“雷门主,你现在生气也没用,他刚下来就这样透支,如此这般,你还真应该庆幸还能跟他再见面。”
“我知道。”
明怀镜头痛欲裂,意识游荡于清醒与不清醒之间,外界的响动在他耳中皆是雾蒙蒙一片,听不清,却也不能不听。
好不容易睁开眼,只看见自己躺在床上,四周昏暗,鼻中尽是粘腻的血腥气,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天界,将身一跃便从床上跳了下来。
“谁?!”
明怀镜厉声出口,惊疑不定,谢安笔浑身震颤,已如弦上之箭。
“我。”
黑暗中的人影随意将手一挥,屋中便慢慢亮堂了起来。
面前这人,先瞧气似松柏,身姿若竹,青发如瀑,眼睛却是烟霞般缥缈淡雅的墨灰;再看身着玄黑,两肩锈三足金乌振翅欲飞,发冠上别有一孔雀翎簪子,乍一看格格不入,但确实锦上添花——
此人面貌俊朗,神色平静,却莫名让人敬而远之,颇有寒夜之间深林之月的意味。
明怀镜当即撤回谢安笔,但冷汗也随之下来了。
雷定渊,四大神族之一——八千明极的门主,神号乃“九天三界玄严神承灵大真君”。
此人虽说年少,却十分有魄力,当初明怀镜上任天帝不久,雷定渊的父亲雷凌便突然失踪,那时正值天界内斗最为混乱的时期,雷定渊却迅速坐稳了门主之位,稳定人心。
而在那之后不久,明怀镜便将四大神族下放人间,保留神位,却永不得再入天界。
说好听一点,是“神族下凡保护人间百姓”,但实际上,天地人三界之间消息兜兜转转,“下放”与“下贬”无甚区别,早就落人口舌,看如今百姓对八千明极的好口碑,雷定渊怕是又在其中下了不少功夫。
而最让明怀镜如芒在背的却另有原因。
从自己十岁开始,雷定渊便是自己的贴身护卫,朝昔相伴,形影不离。
想都不用想,这样的事情传到人间的话本去,天帝——现在应该称作前天帝,一定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蛋,以怨报德的毒蛇,不念旧情的白眼狼。
前天帝本尊,此刻心里发虚。
雷定渊靠柱抱臂,盯着明怀镜一言不发,面上波澜不惊,明怀镜却被盯得如坐针毡,巴不得再就地晕过去。
许久,明怀镜才终于首先开口道:“好。”
雷定渊的表情终于被撼动:“好?”
“还能再看见你,好。”
“......”雷定渊眉头微微抽搐,似乎没想到明怀镜会这样开口,此时又看见明怀镜衣下似有殷红透出,只得上前一步道:“你坐下。”
明怀镜脑子一抽:“我不坐。”
“为何?”
“不敢。”
明怀镜心下十分崩溃,如果想法能具象化,那么此刻明怀镜头上应该有个小人,正在狠狠扇自己巴掌:“怎么才一百来年不见连话都不会说了?你装疯卖傻的气质呢?你翻脸如翻书的本事呢?真没出息!”
一人上前一步,另一人便连连后退。
两人僵持不下之时,稍远一处却炸响一句:“哎呦我真是服了,这位哥哥,雷门主要是真想对你怎么样,还能让你活到现在?可别磨磨蹭蹭了赶紧坐下吧!”
这声音听着颇有伶俐之气,清亮而又抑扬顿挫,很难不让人循声而去,明怀镜一侧头,这才发现还有一黑衣少年立于雷定渊不远处,长得很是清秀好看,一手托药瓶,一手叉着腰,正看着自己。
而雷定渊闻言也扭头看着这个少年。
少年默默将手放下:“......快请坐吧,明公子,我要准备上药了,这里是八千明极名下的茶肆,很安全,你尽可放心。”
明怀镜笑得十分勉强,上前三步坐了下来:“多谢,敢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少年拿着药瓶上前,手上动作不停,看着十分娴熟:“哦,我叫雷通,是雷门主的随身影卫,大家都直接称呼我名字,明公子以后也这么叫就好。”
明怀镜灿然一笑,柔和道:“那么你也不必称我公子,叫我明怀镜就好了。”
雷通摇摇头,微微侧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观察屋外情况的雷定渊,语气十分坚定:“不用了。”
明怀镜:“?”
烛火火舌轻微一抖,屋外的人越来越多,都往此地聚集起来。
雷定渊转身走来,雷通向他点点头:“雷门主,禁制已设,外面的人暂时看不进来了。”
明怀镜知道自己这一出的确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正欲说话,雷定渊却先出声了:“你为何要出来?”
明怀镜闻言愣住了:“什么?”
此时伤口已不再渗血,疼痛也远不如之前细密尖锐,明怀镜的思绪终于变得清晰起来:“我醒来时就背上了灭门的罪名,出来后又被追捕,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疗伤已接近尾声,雷定渊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雷通擦擦自己的手,尔后将手帕随意一放,奇怪道:“不对啊?”
“哪里不对?”
雷通移出凳子坐下,手点桌子,继续道:“哪里都不对。其一,你之前待的那个地方,本身就是一个庭院,我们的人结下了八千明极的独门禁制,在外人看来是牢狱;可你有一双好眼睛,看到的应该就是本貌啊?”
明怀镜心中一震。
“其二,雷门主叫了曾青去照顾你,你醒了就要立刻报信,可曾青到现在都没动静,就连我们得知你的消息,都是在你踏出禁制之后,雷门主吓得立马就赶——”
“咳。”
话未说完,雷通连忙将嘴狠狠一闭,两指在嘴前一捏,不说话了。
雷定渊这才自门前缓步近身,望着明怀镜的眼睛,他本就身材颀长,这样一来更是有压迫感:“你的眼睛坏了。”
明怀镜哈哈干笑了一声:“大概是吧。”似乎又觉得有点敷衍,于是又紧跟道:“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的,至少不是真的瞎了。”
明怀镜那双淡琥珀色的眼睛,光芒流转,似夕阳水波,原本可勘破一切梦魇邪障,如今它仍若晴光映雪,却已和普通的眼睛没什么两样。
烛焰猛然窜起,火舌拔得极高,极力舔舐屋中气息,半响,雷定渊微微点头,脸色不动如山。
许久,明怀镜终于出声:“当时除了我和曾青,还有其他人吗?”
雷通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不可能有!那禁制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进的,贴身的只有曾青在守着。”
“......那么,我倒是想起一事。”明怀镜整了整衣襟,若无其事地开口,“说来有异,我身处其中时,有一狱卒前来同我说了一些话,我出逃也与此有关,现在想来,那人不是曾青,可若是我的幻觉,那他为何会当时就知道我牵涉进灭门一案?”
话至此处,雷定渊侧首,与明怀镜相视点头——得返回一趟。
曾青乃雷通师弟,听至此处雷通心中一震,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喝道:“不好!”
曾青可能出事了。
雷通抬脚便要走,明怀镜却一把抓住他后领,扯得雷通一个踉跄,明怀镜道:“以我现在的身份,若是这么堂而皇之地出去,外面如此多人,恐怕难以交代。”
雷定渊道:“从后院走,我之后自会安排修士解释。”
明怀镜却摇摇头:“不好,八千明极如今众口称赞的名声不好累积,不能拿来这么用,这样吧,你们现在当胸踹我一脚。”
登时雷通眼睛瞪大如铜铃,心道:“你让谁踹你一脚?我还是雷门主?我不想活了还是你不想活了??”
雷定渊有些无奈,上前便欲扶起明怀镜,道:“......走后院吧。”
明怀镜摆手轻叹一声,随即在二人不可言说的目光中坦然脱下鞋子,拿着鞋底朝自己胸口正中使劲一按,原本干干净净的衣服上立刻显现出一个灰扑扑脏兮兮的脚印。
明怀镜抬头认真道:“你们把我包围起来,摆好姿势,这样才能显出我们之间激烈打斗了一番,我寡不敌众,被你们凌空一脚踹出门去,就像这样——”
“手下留情!手下留——”
话没说完,明怀镜弓身向后一跃,“砰!”茶馆门板登时四分五裂,一个白色人影重重摔倒在地,围在屋外的众人还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便连连向后退去,待到灰尘散开,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明怀镜连连痛呼,倒地不起!
再一抬眼,只见有两人身影自层层灰尘中显现,雷定渊站在前头,神色威严,目光凌厉;身后跟着一位颇为俊俏的郎君便是雷通,微微侧头掩面,嘴角抽搐不语。
“好!”
不知是谁在此时大叫好字,众人这才纷纷反应过来,一时间叫好喝彩声此起彼伏:“不愧是八千明极啊!”“好好好!有雷门主这样的仙人在,我们又有何惧啊!”
“谢安笔又如何?还不是败于冥芳剑下!”“可是为何明怀镜受这当胸一脚,捂的却是屁股啊?”“你懂个屁,这叫隔山打牛,修为深厚才能使出来!”“哦——”
明怀镜躺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闻言又默默腾出手来捂着胸口。
雷定渊此时快步走上前去,一手往下轻压,示意众人安静,另一手将明怀镜稳稳扶起,明怀镜只觉得抓着自己手臂的仿佛不是手,而是玄铁炼的镣铐,不痛但确实颇紧了些,不由轻轻动了动,雷定渊却抓得更紧,就像生怕他会消失似的。
“罢了,”明怀镜心想,“就由他吧。”
雷定渊出声沉稳,不疾不徐,听着便给人安定可靠之感:“各位稍安勿躁,明怀镜已被拿下,我等将带其前往八千明极商议之后事宜。”
雷通上前微一欠身,言语中十分真诚,满是歉意:“今日给各位造成的诸多不便,实在抱歉,片刻后会有八千明极修士前来,在场受到影响的人家报上姓名,明日可在八千明极南边门楼处领一金,以作补偿。”
此乃真真意外之喜,众人更是喜上眉梢,明怀镜则大为震撼,既为这一掷千金的财力,也为这惊世骇俗的举动,于是挤眉弄眼悄声道:“每人一金?这话放出去怕不是方圆十里都要来掺和一二,不至于吧?”
雷定渊拎着明怀镜穿过人群,闻言淡淡一瞥,微笑道:“当然至于,到了晚上,你就知道了。”
只这一笑,身体与记忆疯狂共鸣,方才一番谈话后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心境,此刻又激得明怀镜浑身鸡皮疙瘩从头皮游走到脚底,仿佛回到了从前练功修行的时期,遂噤声,不再言语。
三人两剑,远离喧嚣,便向着一开始的“牢狱”赶去。
落地,雷定渊轻捂明怀镜的眼睛,明怀镜只觉得眼前一热,灵力缓缓注入,随即便听雷定渊在耳边道:“好了,可暂时助你破障。”
明怀镜睁开眼睛,只见层峦叠翠高山流水,实在是一幅颇令人赏心悦目的好风景,不由心下大叹:“当真是狗眼不识好人心啊!”
四下景象大变,明怀镜却能十分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如何逃出,于是领在前头走得飞快,不多时,三人便走到了之前安置明怀镜之处。
此地名为“浮目”,地方甚大,雷通心中着急,四处寻人,雷定渊明怀镜二人与其之间距离渐远,快行至日落时,只听得一声惊叫——
“曾师弟!!”
风过林间,惊鸟掠起,日薄西山,暮霭沉沉。
曾青的尸体躺在一落叶堆积而成的坑洞中,四肢扭曲,面貌痛苦,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