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逾市的夏天是闷热寂静的,午后阳光从老旧楼道的花纹镂空砖钻进来,静静倾洒在楼梯旁斑驳的墙面上。
透过花纹漂亮的镂空砖,能看见楼外绿色繁茂的黄桷树树冠,叶片层层叠叠,浸润在夏日阳光里。
宁也提着行李箱,踩着布满灰尘的水泥楼梯一步一步往上走,墙面光影似乎在他眼前跳动,迎接着他回家。
这栋上了年纪的居民楼是宁也外公外婆的旧居,两位老人在宁也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只留下这一套房子。
四年前,宁也回到逾市,跟自己的母亲见了一面。
父母离婚之后,宁也跟着父亲回到南市,刚开始他还会跟母亲通电话,但随着时间流逝,通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
宁也也是这次回来,才知道母亲很早之前就已经再婚,有了新的孩子。
他们在一家孩童很多的麦当劳见面,宁也第一次见到自己同母异父的妹妹,小小一个,安静睡在小推车里。
她穿着粉白色的连体衣,小脸嘟嘟的,皮肤很白。
妈妈说,妹妹刚刚二个月大。
然后,她给了宁也一串钥匙,让宁也去住外婆家。
十八岁的少年,没有来得及抱一抱自己从没见过面的妹妹,就被自己的妈妈以一串钥匙分割关系。
宁也当时在座位上坐了很久,麦当劳里一直响着孩子们嘈杂的声音,他们有爸爸妈妈陪着,尽情的闹,尽情的笑。
而宁也,在那些嘈杂声里,有了一种自己被全世界抛弃的错觉。
或许……
那也并不是错觉。
宁也什么都没说,接受了那串钥匙。
除了母亲每个学期开学前汇过来的学费,他再没有联系过她。他按她的心意,不去打扰她现有的家庭和生活。
这栋楼的楼上楼下住着的多是年纪偏大的老年人,宁也提着行李箱上楼,能经过他们家门口。
爷爷奶奶不常关门,油烟和炒菜的声音从每户家里传出来,给盛夏寂静的午间添上几分烟火气。
宁也住五楼,六楼是天台坝子,这栋楼的爷爷奶奶们在上面种了许多菜。
几天不在家,灰色防盗门上又被贴上几张新的小广告。
宁也将小广告撕除后,用钥匙打开门。
客厅朝南,浓郁的阳光正透过玻璃窗子倾洒在颜色泛旧的藤条沙发上,一侧照不到阳光的餐桌正陷在阴影里。桌上是椭圆形的透明鱼缸,几条小金鱼摆着尾巴在水里游动。
鱼缸是旧的,金鱼是宁也上个月在花鸟市场买的。
他在这里住了四年,房子里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外公外婆生前留下的旧物件,装修和格局也都维持原样。
宁也知道这里不是属于自己的家,这是外公外婆的遗产,他们的孩子都有份。
如果哪天舅舅姨妈提出要收房,他就得从这里搬走。
正是这样清楚的认知,所以房子里面没有太多属于他的东西,他也一直做着随时搬离的准备。
身后的防盗门砰一声关上,宁也站在玄关,瞬间卸掉了浑身的力。
从南市到逾市,回到这里,他才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找回自己的呼吸。
在南市的那两天,就当是时隔四年又重新做了一场跟裴序有关的梦吧。
冗长的午后,宁也收拾了房子,整理了行李箱,台风夜滞留在裴家穿的那套衣服,洗过之后晾晒在阳台。
衣架勾着晒衣绳,衣服轻轻晃动着,像是他逝去的少年时光,在光影中晃着,晃着,然后停摆。
-
三个月后。
逾市一旦进入秋冬,整个城市的色调就冷了下来,日光变的稀薄。
西城大道两侧成列挺拔的银杏树是这个季节唯一的亮色,扇子形状的叶片无论是在枝头还是落在路面,都层层叠叠一片金黄。
被日光笼罩时,更像是在璀璨发光。
逾市大大小小的道路两旁都有银杏树,但是西城大道的景色最漂亮最出名,每年这个季节都有许多人过来打卡拍照。
宁也今天的工作就在这里。
有人约拍,他是约拍摄影师的助理。
打光,布景,等摄影师拍摄完,天边的红日正隐隐向西,即将坠落山的那边。
约拍的是两个女孩,拍完之后她们赶时间,先打车离开,宁也负责收拾打光板和一些零零散散的东西。
摄影师尹治在旁边检查着相机里的照片,问宁也:“明天有什么安排?”
宁也收着东西,以为尹治是在说工作,就问:“明天有单子吗?”
“不是。”
尹治笑了笑,取出相机里的内存卡,换了一张新的,然后对宁也说:“明天是你的生日,你忘了?”
宁也微愣。
明天是生日吗?
他确实忘了。
“看来你确实是忘了。要是明天没有安排,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顿饭?”
尹治发出晚餐邀请。
他比宁也大不了几岁,是宁也大学同系的学长,差了几届。
去年宁也找兼职,他刚开了个人工作室,需要一个助理,两人因此认识。
“这段时间单子比较多,你也辛苦了,就当是老板对员工的奖励,顺便给你庆祝一下生日。”
尹治给自己的邀请找了一个合适的理由,他看着宁也,无边框镜片后面的眼睛微微显露着笑意。
宁也有一点犹豫,没有马上应下来。
这几年,他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日对他来说,跟普通的一天没有什么区别。
他也已经很久没有过过生日。
稍作考虑后,宁也答应明天的晚餐:“明天应该是我请客,不是老板对员工的奖励,是员工对老板的感谢。”
宁也一直都很感激尹治,在他因为身上合同只能做兼职的时候,尹治主动提出让他来工作室做长期的助理,待遇和工资一点都没因为没有劳务合同而有所克扣。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请客表达一些谢意。
见宁也答应,尹治唇边的笑意更深几分:“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晚见。”
宁也点点头,继续收拾东西。
尹治看了看他,随后调整相机参数,将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取下来,递过去:“拍几张吧,拿我练练构图。内存卡换了,参数大概调了一下,你可以按你的喜好再调。”
尹治对宁也的帮助不止是工作上,他很有耐心,教宁也很多拍摄上的技巧,每次工作完,他都会让宁也自己尝试拍一下,再现场给他指导。
宁也停了一下,放下手里刚收好的打光板,伸手接过相机:“谢谢。”
尹治本想说不用每次都这么客气,可想想还是算了,他以前说过的,但下一次宁也还是会礼貌客气地跟他说“谢谢”。
他能感觉得到,宁也有自己的世界,不愿跟任何人亲近。
他想靠近,但很难。
此时正夕阳西下,道路两侧的行人渐少,路面落叶被风吹卷,匆匆掠过宁也脚边。
宁也拿着相机,低头查看尹治调好的参数,神情专注,没注意尹治看自己的眼神。
他确实有自己的世界,他活在他那个世界里,对于周遭的一切,全都选择性屏蔽。
现实生活对宁也来说,不过是两个字:活着。
宁也拍摄完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
天色渐暗,他和尹治不再多留,一起回到工作室。
尹治有事先走,宁也导出今天的约拍照片,留在工作室修图。
人忙起来的时候,总会忘记时间。
宁也修完全部的照片,瞧一眼电脑的屏幕下方,才发觉现在已经快十点。
他将修好的照片单独存进文件夹,给尹治发了个消息,告诉他文件夹的名字,最后关电脑回家。
宁也赶上最后一班公交,末班车越往前行驶,越是远离城市夜晚的喧嚣。
夜深的道路,不见几个行人,车流都在另一边的马路,这边只余冬日的凛冽和寂静。
公交车在路边站牌停了一下,宁也从中间车门下车。
他住的居民楼就在前面不远。
宁也往前走的时候,冰冷的空气不断钻进鼻腔,让疲累了一天的大脑愈发清醒。
但是很快,他就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很清醒。
他好像看到了裴序。
宁也不受控地停住前进的脚步,整个世界寂静到他仿佛都能听到落在地面的银杏落叶被他踩过的非常微弱的声响。
老旧的居民楼就在前方五六米处,楼道口只亮着一盏泛着白光的照明灯,缠在灯泡上的蜘蛛网让光影斑驳几分。
站在灯下的那个人,被这斑驳不清的灯光笼罩着,依稀可见留有少年感的高挑身形。
他半倚着掉了几块墙皮的白墙倾斜而站,一手拿着手机在看,另只手拎着一个袋子。
灯光在他头顶,脸似乎隐于暗处。
宁也在原地定滞许久,他认出那个人是裴序,可他不敢确认。
他甚至恍惚着,望了一圈四周,确定这里是逾市,不是南市。
宁也的脑子很懵,根本不知道裴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差不多也是这时候,对方似乎察觉到什么,缓缓抬头,朝宁也的方向投递过来目光。
料峭寒冷的冬夜,宁也在上一次见面后,再一次撞进裴序漆黑无声的眼眸里。
他确认自己没认错人,同时也能确认,裴序是在等他。
因为他看到裴序在瞧见他后,收起手机,淡定站直,脸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
两个人隔着距离对视好一会儿,裴序看似很有耐心,等着宁也自己走过来。
宁也被冷风吹得稍微清醒一些后,抬起脚步,一步步的,朝裴序所在的楼道口走去。
时隔三个月,两人在另一个城市的深夜,在安静的老旧居民楼楼下,再次面对面。
宁也眼底复杂情绪,他没再和裴序对视,略微低眸,视线落在裴序线条利落的下颌和形状好看的薄唇上。
宁也动动喉结,先开了口:“你找我?”
裴序的唇角明显微动,薄唇一张一合:“不然?”
宁也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在隔壁市出差,奶奶有东西让我顺路带给你。”
裴序不浪费时间,言简意赅,说了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然后提起手中拎着的袋子,从里面拿出一条羊毛线织的红色围巾。
“奶奶给你织的。”
宁也低眸看向裴序手里拿的红色围巾,裴序的手指在暗红的围巾里白皙修长,指骨清晰。
“帮我谢谢奶奶。”
宁也说着,伸手去拿围巾,但裴序却及时收回手,将围巾重新塞回到了袋子里。
他的手臂垂在身侧,像原来那样拎着袋子,看着似乎是不打算把围巾给宁也。
宁也顿滞片刻,掀起眼皮瞧向裴序,眼底略有不明。
裴序却是看着宁也,翘着唇角,似笑非笑。
“奶奶以为我是顺路,但我一点都不顺路。”
他不紧不慢说着,问宁也:“为一条围巾我这么麻烦赶过来,不准备请我上楼坐坐?你不会是想拿了围巾就走,连一杯水都不给我喝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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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chapter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