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太迷恋结尾了。
—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伟大的生命和美好的爱可以见证和体验,但是只要结局不尽如人意,我们立刻觉得这是悲剧。或者正好相反,只要结局有一刻的救赎,一生的不公和痛苦都可以忽略不计。只看结果其他都不重要吗?
落日余晖映于盛柯硬朗的脸部轮廓处,他笔直头颈此刻微垂,浓密眼睫在下眼睑处投出片片阴鸷。盛柯只身坐在街角咖啡厅内,他背脊懒散靠在身后,骨骼分明的手指偶然翻动书页。手中的《抓落叶》,是他随手从赵磊那拿过的小说。
对这本书。
他没有任何设想,没有一点了解,只是消弭时间的工具,这次阅读说不定会成为索然无味的长途飞行,知道结尾却无法中途停下,除非直达目的。盛柯深邃眉眼抬了抬,若有似无掠过前方,他又浅慢垂落微薄眼睑,手掌慢吞抵在脸颊处。
书页间的字体逐渐进入大脑。
盛柯倦怠稍攀的眼眸,冷不丁捕捉到一句话,他忽然起了丝兴趣。
—我们为他们创造了一个那么美丽的世界,我害怕他们永远也不想离开。所以我在他们的心口留下了一个空洞,确保他们会回家。
“盛柯。”
沉浸于文字中被打扰的人,难免会有不可控的躁郁。饶是他再理智,终究不过是个拥有情绪的普通人。盛柯蓦然瞭起眼睫,深如潭底无法测量的黝黑瞳孔,此刻像是被荒寂气息侵略的无垠土地,没有任何植物与建筑,当冰霜落下无法抵御之际,便只剩下无尽森冷。
蒋郁林嬉笑神情微微一怔,他脚步宛若被冻住般暂停。很快,蒋郁林皱了皱眉,利落抬步走到盛柯对面坐下。蒋郁林几近嫌恶的表情,纳闷的眼神,无一不是在指控盛柯刚的反应。
盛柯没在意,他随手把书合上放在了桌面。
随性姿态没变,眉眼倒愈发锐利。
“为什么要突然搬家?”
“你那么大的房子住着不舒服,非要搬去稍显偏僻的地方。”
“你有毛病吧。”
“我只有一个小时休息时间。”
“你找我,就说这?”
蒋郁林一本正经点了点脑袋,不为这,他才不会在盛柯上班时间来找他。也不知道是抽什么风,突然又是失眠又是要搬家的,怎么不直接上天呢。
盛柯浮现于表现的阴郁一点点消失,随之替代的是蒋郁林不理解的晦暗情愫。盛柯眼眸渐渐转向窗外,支撑脸颊的手掌稍稍落下,托住下巴。
盛柯眺望窗外远处。
声线很低不易听清。
“…我也想知道。”
一切的一切得从两个月前说起。
那天盛柯同庄晏他们碰面,早在碰面前,他知道指不定会碰酒,索性没开车径直前往。与他们分开后,盛柯清醒思维被微醺酒意晕染,他感到大脑略微昏沉,迫切想吹一点冰凉刺骨的冷风,希望借此找回一些舒适感。
盛柯颀长身影就这么漫无目的行走于冗长街道。
他貌似走了很久,可腿脚没一点酸痛,所以,盛柯没有停下脚步。盛柯想转身走向另外一条道路,眼前红灯阻止了他前行步伐。盛柯停下脚步,他顺手想拿出手机,耳膜却被悦耳琴声吸引,说来奇怪,他没有接触过钢琴,不怎么喜欢钢琴曲。
盛柯竟然能下意识知道那首曲子的名字。
这个细节,促使盛柯微妙抬眉。
盛柯转过脸庞,直直面对长街角落的那盏明灯。
明灯下是琴声的来源处。
盛柯,一个路过的听众。
忽然停下的脚步,忽起的趣味,忽闪而过的熟悉。
多个忽字,组成了他新的道路。
盛柯反应过来之际,他已然站立在了琴行内。
他裹满困惑的眸色落在不远处的钢琴上,那台孤独摆放在中间的钢琴。在现在,没有人站在旁边,更没有人将纤细手指落下,演奏出连贯琴曲。
钢琴上方的灯光太过明亮了,白到刺眼的灯光,促使无端孤寂没地可藏。
琴行的工作人员粗略从一间教室内走出,他恍然瞧见走进来的客人,脸上露出淡淡笑意,询问了盛柯具体来意,或是有何需要。
他话音刚落,盛柯短暂看了他眼,脑袋再次偏回。
沉寂眸色执着睨着那台钢琴。
“可以把那台钢琴卖给我吗?”
一道暗哑声线。
令两人呆愣,其中包括了盛柯自己。
他思绪好像断开了,前一半督促他做出相应举动,后一半没有跟上疾行脚步,仍在困惑中挣扎不断询问为什么呢,为什么要买下钢琴。
后来。
因为醉酒买钢琴的事情,盛柯没少被身边朋友调侃。
一个喜欢物理又忽然去学心理学的人,明明对钢琴一窍不通,从未碰过,可又偏偏会在醉酒时,忽然买下一台钢琴,宝贝似得摆在家里。
盛柯不觉他是酒醉迷糊。
因为,不管过了多久,他依旧没有感到一丁点悔意。
相反,是无尽好奇。
对于盛柯而言。
短短两个月内,他所做的事情,皆可以用忽然代替。
用忽然形容,用忽然叙述。
就像他。
忽然失眠般。
这天深夜。
盛柯结束促使人感到疲倦的晚班,回到家中后,他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双手手肘抵在膝盖处,凛然眉眼状若失焦般落在前方。他平静脸色上找不到一缕困意,即便眼眸被血丝覆盖,盛柯大脑仍旧清醒如刚喝了冰美式。
这是第几天失眠了。
不知道。
或许有半个月了吧。
盛柯这样想着。
他不自觉偏回视线,把注意力转向不远处的钢琴上。在这一秒,盛柯产生了一秒的懊恼,他为什么要买下钢琴,他不会弹,更不会碰,岂不是糟蹋了这台钢琴。他很快又将想法按压下,人生那么长,他说不定哪天会忽然感兴趣呢。
再等等吧。
碍于失眠原因,盛柯比以往容易感到无力。
精神层面的劳累似乎对身体劳累更痛苦,更易折磨。盛柯把假期综合在一处,准备短暂休憩,让陷入混沌的大脑重归冷静。
休假前的最后一个班,下班前一分钟。
赵磊急匆匆敲响他的办公室门,盛柯以为是工作上的事情,刚懈怠下的神经瞬间绷紧,他站立起身想随赵磊前往病房或是某处。谁知,赵磊手臂一抛,盛柯惯性抬腕,稳稳接住了他抛来的尼克狐。
“送你的。”
“好看吗?是不是很好看。”
“…很怪。”
“你有没有欣赏水平啊。”
“要让我女朋友听见,你指不定会被上一课。”
“明天开始休小长假,你准备做什么,准备去哪儿啊?”
赵磊不乏羡慕的嘟囔着。
盛柯仍垂睨手中的尼克狐,他口是心非了,他想说的不是很怪。
可话到嘴边,似乎有些怪异,他改了个谐音。
“嗯?”
“你准备去哪儿?”
“—香港。”
是的。
盛柯又忽然做决定了。
又是忽然。
盛柯也开始不再讨厌这个词语。
他想法一落地,瞬间做出了相应举动。
盛柯定了明天一早的航班,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里收起行李,窸窣声响杂乱响起,再到结束时,他又坐回刚好可以瞥见钢琴的位置。
盛柯不由忆起那天在琴行听见的曲子。
他翻找出手机,连上不远处的音响,播放那首有名的钢琴曲。
《卡农》
盛柯改变坐姿,懒散侧躺在沙发边。
有力手臂弯曲成为他眼下的枕头,钢琴曲成为了他陷入睡眠的助眠利器。盛柯难得睡了一次香沉好觉,直至太阳初升,闹钟铃声尖锐响起。
盛柯睁开了惺忪眼睫,他吃力坐起酸痛背脊,短暂缓神后,他果断起身洗漱准备出门去机场。盛柯到香港后,他去的地方是中环摩天轮。
盛柯独自坐在摩天轮包厢内,不知道在想什么。
从前段时间开始,环绕在盛柯内心底的空落感加重了,是像被湍急河流骤然覆盖的压抑,是宛若做了全身麻醉后的短暂失魂期。可这些形容又似乎不太符合,这些突如其来的失重感,是一点一点,顺思维攀升至眼眸间,再一点点像柳树枝叶般垂落,直至遍布全身。
一点一点又折转变成很快迅速。
在盛柯踏足香港的那瞬间,在摩天轮升起的瞬间。
盛柯眉心一点点收紧,他垂下无法探清情绪的瞳孔,一瞬不瞬看向摊开掌心。
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
为什么要看掌心。
不知道。
想。
盛柯在这时,有了一个莫名的想法。
一个模糊又清晰的想法。
盛柯似乎丢失了他最重要的,最在乎的。
具体是人或物,乃至一段景一段时间。
谁知道呢。
但盛柯想。
那就想明白,再找到。
从香港回家那天,盛柯见到了庄晏与喻梧桐。
在他走近前,他们俩旁若无人般闲聊着,看似在争吵,可脸上笑容却令人动容。她们似乎在说搬家,又似乎在说工作室。
距离挺远,不太能听清的字眼。
辗转间给了盛柯最好的建议。
是啊。
搬个家吧。
换个环境换个状态,说不定不会失眠了呢,说不定能知道答案呢。
蒋郁林询问他时,盛柯说他也想知道。
正因想知道,所以才会做出这个决定。
搬家后一切照旧,失眠照旧,工作照常。
直至,他又因失眠而选择外出走走。
那个凌晨似乎温度很低。
路灯好像又比平日明亮一分。
盛柯脚步不疾不徐环绕周围转悠,他想随便走走就回家。盛柯绕了一圈即将走到小区前,他蓦然瞥见了一道…应该怎么形容,宋凭语蹲在那的身形。
盛柯无法阐述那瞬间的心情,波澜不惊的湖面因巨石激起了涟漪,这块巨石是因为眼前身形,还是因为她即将丢失物件的场面。
盛柯没见过如此心大的人,好像什么都不在意,身旁便是行李。
身上带着相机,行李箱上搁置在相机。
宋凭语仍然犯困陷入睡眠。
盛柯驻足停留了几秒,冲动催使下他上前,佯作是相识人吓走了即将拿走相机的人。他骨节分明的手掌半举相机,盛柯垂眸打量了两眼,洞察眸色又扫向地面相片。
他纳闷般抿了抿唇角,弯腰拾起了其中一张。
手指一转,相片背后的名字闯入眸间。
宋凭语
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牋费泪行。
一句诗顺名字一起出现心间。
盛柯半蹲在她身侧,哑然唤了声宋凭语。
对方没有一点回应,盛柯倒是狐疑拧眉,他扬起清隽面孔露出不解,他以往朋友或是同学,应该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他怎么那么熟悉。
许是时间太晚。
盛柯脑内困虫开始一点点出现,啃噬掉他清醒思维占据他的大脑。盛柯闭了闭酸涩眼眸,没有丢弃眼前不管,耐着性子重新叫了她一声。
“宋凭语。”
“…昂。”
对方从环抱臂弯内扬起睡意朦胧的脸庞。
下意识的回应了他一声。
那天凌晨回到家中。
盛柯在睡前又一次翻开《抓落叶》。
—我们太迷恋结尾了。
—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伟大的生命和美好的爱可以见证和体验,但是只要结局不尽如人意,我们立刻觉得这是悲剧。或者正好相反,只要结局有一刻的救赎,一生的不公和痛苦都可以忽略不计。只看结果其他都不重要吗?
盛柯想。
他有答案了。
都重要。
从此以后。
做个贪心的人,拥有过程也会拥抱结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