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王义敞昨夜发来急递,左狨正集结大军驻扎在康州城外,却迟迟不动。”
“陛下,九英河、新西江修堤之事迫在眉睫,须早下决断。”
“倘若今年善阳、吴东两省再遇上大旱,重州又逢大水,粮食供应不上,殃及的可不只是一两个县的百姓啊。”
“陛下,臣弹劾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赵德安,挪用制军械公款,以公谋私,欺瞒圣上……”
萧憬端坐在龙椅上,眼皮直打架,大臣们跪读奏本的声音,在大殿上游来荡去,像在世外飘着。
实在支不住了,他曲起食指托着下颌,佯装思考状。半晌,头脑开始发昏,便斜倚在龙椅上,又揉着鼻子小口打了个哈欠。
这一出恰落入了陈谕修眼中,不知不觉就拉下脸来,直直盯着大殿之上的天子。
萧憬困得眼皮一碰,突然惊醒,下意识往陈谕修处一瞟,登时吓得他一阵冷汗。忙坐直了身子,轻咳一声,让自己醒醒神儿。
户科都给事中陈祥,正高声奏读他弹劾赵德安的奏本,听了这声咳嗽,形神皆震,立刻噤了声。
他小心翼翼地瞧了萧憬一眼,愣是没敢再说下去。
萧憬坐正才睨了他一眼,抬抬手让他继续说。
“赵德安敛财无数,买官入仕,实在是无法无天!陛下,还请您圣裁!”陈祥说到激动处,深深叩首,把脑袋磕在地上,撞出一道沉闷的响声。
本在殿内竹竿挺着的赵德安,听见此人从殿外急匆匆走来,疾言厉色指控自己,气得鼻子都歪了,当场失了态,在此人叩首后急得一跺脚,手指陈祥破口大骂:“你放屁!”
当时的朝堂上,黑了脸的,有三人。
其一,是高坐大殿的天子萧憬;其二,是兵部左侍郎韩易之;至于其三,乃是左都御史孙贯。
孙贯站在前排,一抬头将天子的严峻神色看了个一清二楚。
在所有人都窃窃私语以至于忘了朝纪时,他当即撩袍下跪,用沉郁的嗓音喊道:“臣,弹劾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赵德安,朝堂失仪!陛下圣裁!”
这一嗓子,朝堂上又恢复了冷寂。那赵德安才想起害怕,扑通跪下去,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萧憬皱了皱眉,神色稍微缓和了些。他没想到陈祥会在早朝上公然弹劾赵德安,这无异于明面上与王党撕破了脸。
有什么事在私下说不行吗,非得闹到这个地步才罢休?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去搭理孙贯,不紧不慢道:“陈给事中,你写一份详细的奏本来,只管秉明实情,再加之人证、物证,朕会给朝堂一个交代。”
这话说得干脆,像一把铁锤将钉子砸进了木头,再难拔出。
跪地的陈祥显然并不满意,摇了摇头,举起牙牌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可话未开口,便听见天子更高声问:“还有事要奏吗?”
陈祥咬了咬牙,掐着自己没吭声。
“其他人呢?”萧憬冷冷地问。
此时再无一人敢上奏,全在原地杵着,低头噤声。
萧憬彻底清醒了,目光冷冽地扫视着满朝文武,从跪地哆嗦的赵德安,到面色惨淡的陈祥,再到毅然决然的孙贯,最后扬起唇角呵呵笑了两声。
“先生还有要说的吗?”萧憬恭敬地注视着第一排左侧的陈谕修,由阴气森森,陡然换了一副面容。
这是每日早朝都会出现的一幕,且每个人心知肚明,陛下口中的“先生”二字唯指陈谕修一人。
陈谕修上前走出一步,弯腰淡淡道:“臣无事要奏。”
朝堂上有人庆幸,有人悲愤,在背地里波涛汹涌、暗流涌动。
萧憬点点头,正色道:“仗,该打的要打;堤,该筑的要筑;案子,该查的也要查。陈祥今日务必将弹劾奏本呈上,如若所述属实,绝不姑息。”
这段话在金銮殿上传响,很快便沉寂下来。再没人发出一丝动静。所有人都等待着退朝的号令,而迟迟没有动静。
这时,陈谕修与萧憬对上了眼,微微蹙眉质问,却见到帝王不动,直勾勾望着他。
首辅大人勾了勾唇角,心里无奈地摇摇头,再次迈步向前,拱手弯腰道:“陛下圣明。”如此,满朝文武随之附和,皆拱手高呼陛下圣明。
萧憬终于含笑点了点头,端起了一副威严的派头,却显得有点稚气。
可霎时,他便脸色一变,眉眼似刃,扫了一眼哆嗦得跪不住的赵德安。
“孙大人说得对,赵德安朝堂失仪,廷杖二十,午门行刑。”
随后,萧憬不着痕迹地松垮了身子,浑身舒畅地站了起来,颇有气势地拂了袖袍,“退朝!”
顷刻便有东厂提督太监,并两个锦衣校尉冲上前去,将浑身软成烂泥的赵德安架出了大殿,往门外拖去。
萧憬绕到殿后,抬手呼来太监李胜,吩咐道:“去看看陈阁老去何处了,请他来吃早饭。”
李胜应了,忙提着衣摆追出去,寻着陈谕修的背影去了。
萧憬站那儿瞧了一会儿,抿嘴笑着往回去了。刚出大殿后侧门,齐柏便从一旁凑了上来,笑嘻嘻的,“陛下,您猜怎么着?”
萧憬见怪不怪,乜着眼懒懒地问:“怎么着?”
齐柏掩着嘴角笑道:“那赵德安还没被拖到午门,就失禁了,哈哈哈……”
萧憬听罢,哼了一声,嘴角也忍不住提了起来,“这么个蠢货,也敢站在朝堂上糊弄朕,韩易之真是不想活了。”
“虞衡司的主事,虽官只及正六品,可却身担枪械军火的重任。韩侍郎敢把他提拔上来,想必得到不少好处。”齐柏挑了挑眉毛,露出不屑的神情,在皇帝的面前都丝毫没想过收敛,反而对朝堂官员大加评论,云淡风轻起来,倒教别人替他捏了把汗。
萧憬生出些恼怒,却不是因为齐柏在他身边乱说一气,而是齐柏提到了一件大事——银钱。
“朕在宫里一省再省,每笔开支都算计着花。他们倒好,拿着银子拿来塞去地行贿。”萧憬越说越气,嗓门也是越提越高,吓得身边跪候的宫女太监浑身发抖,“照这么看,干脆让他韩侍郎搬进宫里来!赵德安也住进来!拿些银钱来接济接济朕,也赐给朕一个六品官做做!?”
这阵势把齐柏也唬住了,不知圣意,便一声不吭地伴着天子往回走,一路上偷偷扫过来的目光,看得他都有点不自在。
拐弯绕过几座宫殿,又走过一条笔直的长街,二人皆冷面不语。
直到走进贞元殿,他才小声凑上去问:“陛下,您不至于如此动气吧?”
萧憬四下瞅了几眼,没好气地说:“你懂什么?去帮我办几件事。”他晃悠到饭桌前,拉开椅子坐下,向齐柏招招手。
齐柏挠了挠头,乖乖地凑耳上来,却被萧憬拧住了耳朵。
俊朗的脸霎时皱了起来,不敢大喊出声,只能小声抽着气,“陛、陛下,疼啊……”
“三件事,第一,继续盯着韩易之,第二,找人去都察院催拿陈祥的奏本,”萧憬不紧不慢地吩咐,手上的力气只重不轻,“第三,出去不许乱说话,也不许做出样子让人猜去什么,明白了吗?”
说到这时,齐柏早疼得不行了,手掐了大腿好几把,忙应道:“臣记下了,陛下饶命!”
萧憬于是松了手,一张严峻的脸上霎时没了表情,拿了勺子去舀粥。他像是什么都没做过,慢条斯理地舀出两碗米粥,一碗放在自己身边,一碗则放在对面。
“去办吧。”他淡淡吩咐。
齐柏揉着耳朵,不知道萧憬发哪门子脾气。
想来想去,觉得倒也不一定是发脾气。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他萧憬高兴做什么便做什么,哪里要他去猜?这只是皇帝陛下敲打他的手段罢了。
可这对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大人,也太没面子了吧。
“是。”
齐柏还是逆来顺受地应了,握紧了绣春刀转身便往外走,没走远,只听得身后叫道:
“齐柏!”
他下意识转身,见有一道白光闪过,一球状物朝他袭来,速度极快。
齐柏没来得及反应,身体记忆命令他伸手去接,刹那间就握在手里。
定睛一看,是一个还冒着热气的大包子。
萧憬笑了两声,有意逗他,又拿了一个扔过去,“朕还没给赏钱。”
齐柏心里骂他小气,这两个包子做赏钱也太抠门了,嘴上说的却是:“陛下抬举臣了。”
他扬起一个无害的笑,咬了一口包子,“谢陛下赏。”
于是齐柏啃着天子赐的白面包子,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贞元殿,在门口撞见了急匆匆赶回来的李胜。
“李公公,有急事啊?”他满嘴嚼着打招呼,有些含糊不清。
李胜看见他,抹了一把脑门子上的汗,没敢多说话,往贞元殿跑去了。
齐柏有些惊奇,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转身没走出两步,就听见殿内传来一声怒喊,伴随着摔筷子的声音。
“不吃了,去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