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而再立?
他陈谕修怎舍得?
眼前人是他用心呵护了六年,悉心教导养育而成长起来的娇花。
即便是自己随手打了一巴掌,尚且心疼,怎会狠心废而再立。
可这番举动着实惊人,将在场所有人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出。这短短半个时辰的功夫,他们的下巴都掉下来数不清多少回了。
萧憬得逞,捂着脸扭过头,还表演欲旺盛地抖了抖身子,一番惊惧神色。
他再一抬头,眼睛里已有泪花,“先生,不要废我……先生……”
说着就又去抱住陈谕修的小腿。
陈谕修却不再心疼犹豫,抬腿躲了他的胳膊,对远处吓傻的孟韫扬声道:“将陛下带回书房,内阁的票拟送去,亲眼看陛下批了。”
孟韫先是愣怔一下,脑中才转回了弯儿。
他忙不迭点头,膝行着挪过来,抱住萧憬往前扑腾的身子,好声劝道:“万岁爷,万岁爷……咱们回去吧。”
萧憬脱力倒在孟韫怀里,踉踉跄跄站起来,脚下步子发飘。
他哭嚎一声,御花园便回荡起撕心裂肺的吼声:“先生不要我啦!”
无人敢应声。
拉扯半晌,孟韫才拖走了萧憬。
在那儿呆杵着的齐柏,见状不好,低头也要跟着走,不想却被一摆手叫住。
“将杨御史扶下来,带去暖阁歇息。”陈谕修暗中使了个眼色。
于是齐柏便从善如流地笑了,点头称是,并脸色变化颇快,对跌坐在地上一脸狼狈的杨晃,笑说着:“杨御史请随我去暖房吧?”
那杨晃见陈谕修对陛下管教甚是严厉,好歹是为自己打了个圆场,便也没说什么,起身去了。
这场闹剧便如此了结,场面上所有人都是虚惊一场。
到头来,该牵马的牵马,该送人的送人,便都往各处去了。
杨晃在暖阁里更了衣,喝了一杯热姜茶,浑身暖和了些。
放松下来,才觉得四肢百骸传来剧烈疼痛,方才掀开袖管一瞧,有些地方的皮肉都磨破了,渗出了血珠。
他这才后怕,想着萧憬那副骇人模样,忍不住感叹:不愧是得位前装疯卖傻多年,长成了这内心阴暗扭曲的纨绔。
再加之,陈谕修在御花园中对天子动手,着实令人瞠目结舌。
即便他陈谕修自认是权势滔天的帝师,也不该对天子这样疾言厉色,否则这位新天子有一天将恩作仇,他陈谕修便是挫骨扬灰也难以收场。
如此下去,君臣二人迟早反目不可。
杨晃又啜了一口热茶,正千万个思绪在心中游荡,便没觉出身后来人。
“杨御史受累了。”
他回头,见陈谕修不紧不慢走来,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微笑,似乎前朝琐事并未令他烦扰。
杨晃赶紧站起身来,点头应道:“阁老言重了。”
他今日狼狈不堪,此时再见陈谕修,不免还是有些羞于启齿。可毕竟是陈谕修及时赶到,才令他幸免于难,于是仍要客气两句:“多谢阁老今日施以援手,不然我这官真是做不下去了。”
陈谕修眯起眼睛笑着摇头,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陛下年轻,行事言语不妥当,您也要多包涵。”
说起这个,杨晃应承着点头,可沉默半晌,还是忍不住劝道:“阁老身为首辅,如今肩上担子极重,又是扶陛下登极的帝师,虽关系亲密,却也不该对陛下如此严苛啊。”
杨晃与陈谕修虽不是一派,也没什么交情,可这话却是掏心窝子的,是良言,也是忠告。
陈谕修心知肚明,却不能苟同。
于是深深瞧他一眼,反而挑起眼角,目光尖锐,“陛下的心性不足以成事,必须严加管束,否则我大堇根基,迟早有朝一日要大祸临头。”
听了这话,杨晃更是震惊不已。他几乎不敢将这话听下去,自然也不敢应声,便干巴巴笑了两声,再没搭话。
陈谕修如今是权势熏天,当红得势,可这话说得也忒狂了,是全然不计日后名声下场的。
杨晃便岔开了话头,“听闻朝中出了弹劾大案,那给事中陈祥口中牵扯到我,我这才慌不择路,进京来一探究竟,没想到陛下的消息这般快……”
“杨御史确实心急了些,”陈谕修低低笑了两声,眸子中却高深莫测,“这案子出得虽然是不光彩,可若办得成,陛下便记得此功,又何必急着撇清呢?”
杨晃心中一惊,暗道萧憬与陈谕修君臣二人,原来早已打了剔除韩易之的算盘了。
他捻了捻下颌稀稀拉拉的胡子,探身低声道:“敢问阁老,这工部主事,抄还是不抄?”
陈谕修敛起了笑意,教人看不出喜怒,幽然道:“自然要抄,可也得看,抄出来……够不够数。”
……
陈谕修与杨晃叙完话,便径直回了内阁值房,不想余欢还在那儿傻傻等着,看见他便跑过来,笑着弯腰。
“陈阁老,陛下请您夜里回去歇着呢。”余欢打量了四周,见无人才轻声道。
陈谕修无奈,哼了一声,将头顶纱帽往别处一搁,才要去摸茶壶。那余欢眼力极佳,一下子抢了过来。
“阁老,我来。”他麻利为陈谕修倒上一杯热茶水,还殷勤地递到手上。
陈谕修捏着手中的茶碗,哭笑不得。
解铃还须系铃人。
萧憬是故意拿人给他看的,收买了余欢,提到身旁,为的哪是怜悯余欢无辜受牵连,实则是为讨他欢心罢了。
可这余欢着实难得,虽年纪小,却知道巴结谁能保住自己这还未坐稳的位子。
于是陈谕修觑他一眼,无奈道:“让陛下到陈府来吧。”
余欢乐得眼睛笑成一条缝,得了这好消息,便一刻也没多待,给陈谕修施了一礼,跑着给萧憬送信儿去了。
陈谕修瞧这背影消失极快,不忍发笑。
其实,他早就没生萧憬的气了。
天子书房,只一主一仆两人在内。
萧憬悠然倚在从御花园中搬回来的龙榻上,手上剥着新采摘的新鲜龙眼,脑海里还回味着陈谕修那日捏他下巴的样子,那汁水便直往身上掉。
“咳咳……”孟韫瞧着他,轻咳嗽两声。
谁知萧憬出神得厉害,丝毫没听见。
“万岁爷,这差事不该奴婢做,奴婢会被陈阁老千刀万剐的。”孟韫苦笑着,竟然坐在书房的龙椅上。
萧憬这才回神,茫然的目光瞧向他,半晌才反应过来,满不在乎道:“不会,你学朕的笔迹很像,先生分辨不出。”
左右便是将内阁拟好的票誊抄到奏疏中,谁来写不都是一样的?
孟韫认命点头,手握着朱笔,聚精会神地往奏疏上誊抄票拟,每每写到“朕知道了”这句话时,总会想起自己凄惨的下场。
他摇了摇头,蘸墨的功夫,抬头笑着对萧憬道:“万岁爷,您这是害奴婢呢。”
近日陛下多斥责李胜,而刻意宠信孟韫。那李胜嫉妒心起,已私下多番冷嘲热讽,使绊子教训他手底下的小太监。可孟韫却不信陛下的宠爱,深知这背后,是有代价的。
萧憬多少也有些愧疚在心,思忖片刻,端正了身子,正色问道:“孟韫,你愿不愿意为朕趟一回险?”
孟韫在宫里混了多年,眼光毒辣,十分精明。他本无心在万岁爷面前争宠,可李胜三番两次前来招惹,又将自己视为眼中钉,嘴脸丑恶,这才动了往上爬的心思。
“奴婢为万岁爷死都愿意。”他呵呵一笑,云淡风轻。
“朕不会让你死,只是会受些苦,你可想好了?”萧憬又在嘴巴里塞了一颗龙眼,裹在腮帮里,鼓囊囊的。
孟韫瞧着萧憬的神色,深深点了点头。
……
陈谕修从西苑出来,回陈府去时,天色已不早了。他疲惫一天,连晚膳也只是草草用过,踏进府便径直往寝屋去。
屋里没火光,他也懒得去点蜡烛,便在黑影儿里翻找便服。
还不待找到,房门轻响,陈谕修来不及回首,便觉得一个软绵绵的胸膛从背后撞了上来,撞得他一个趔趄。
在昏暗的小屋中,他分辨出了萧憬的呼吸。
“先生,你还生气吗?”他细声细气地问。
唯有在这种时候,萧憬才是乖顺听话的,毫无一点小心思的。
陈谕修挣了挣自己的身子,却发觉萧憬抱得太紧,死死搂着他,生怕被推开似的。
他竟然不知道,萧憬的力气已经这么大了。
陈谕修并不生气了,却也没什么好气。
冷声喝道:“君珩,放手。”
不是他无情,而是首辅大人很抗拒这热乎乎的拥抱,失去了他一贯的掌控,搂得他很不自在。
萧憬还委屈得很,“我今日让先生打了,先生还没消气吗?”
他可怜极了,嗓音微颤,眼眶微红,句句示弱,步步退让,可却在无形之中,在陈谕修心中缠绕上一圈又一圈不自由的枷锁。
便如今晨,他跪在地上逼先生打他,而在此刻,却又紧紧搂住先生,逼他原谅自己。
陈谕修无奈笑了。他心中很清楚,萧憬白日那用力过头的演技,便是给自己出气用的。
可他不怎么喜欢这种讨好,萧憬也无需让他出气。
“陛下再这样胁迫臣,臣便真要在史书上留下骂名了。”
萧憬见还是哄不好陈谕修,干脆撒开了手,破罐子破摔地往地上一坐,就差撒泼了。
“我白挨打了!”
他嘟着嘴,很是不忿。
陈谕修脸上虽冷,看这他这举动,心中寒冰却早已化成了一汪春水,忍不住暗中发笑。他那一巴掌隔着袖子,又没使多少力气,连印子也没留下,更别说疼了。
可看萧憬实在急得要哭出来,便只得捞起了他,拽着人的胳膊,拍打他身上明黄尊贵的龙袍。
“陛下是天子,这成什么样子。”他嗔怪道。
这柔声细语听入耳,萧憬便立时嗅出了心软的味道:陈谕修不生气了。于是他蹬鼻子上脸,从身前又抱住陈谕修,怎么也不肯撒手。
他急忙凑上来解释:“先生,我方才来时,沐浴过了,什么气味也没有。”
陈谕修任他搂着抱着,再没了昨日那样的脾气,唇角还挂着淡然的笑意。
“臣昨日说得重了,陛下莫往心里去。”
有了如今,萧憬哪还往心里去。他在陈谕修怀中拱了拱,脑袋蹭着先生的胸口,似乎要将自己浑身的气味都留下。
先生的身上真好闻……
搂着先生真舒服……
如恶犬扑到骨头的萧憬并没察觉到,当额头抵在陈谕修心口时,他的先生浑身都僵硬了。
不是源自这太过于亲昵的拥抱,而是……
陈谕修呼吸一滞,后腰一阵酥麻,一股难言的滋味儿涌上了心头。
他登时如雷劈一般定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