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殿试落下帷幕,进士榜随即贴于礼部南院的东墙,满城沸腾。
那日天光正好,关宁却因宣召站在了宣政殿外。
她微微低头,心思却分外清明。
这是她入宫后第二次单独面圣,皇帝为何召她,她心中隐约有所猜测,却也明白,这一次必须谨慎万分。
内侍领她入殿时,皇帝正执笔在书案前批阅奏折,未抬头便道:“来了?”
关宁上前跪下行礼:“臣关宁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了,”皇帝搁下笔,抬起头,目光从她身上扫过,神色淡淡的,靠向椅背,似不经意道,“你倒是忙,听说,前些日子,德妃传你过去了?”
关宁心下一紧,却不露声色,答道:“回陛下,确有此事。德妃娘娘关怀后宫诸事,召臣过去不过是随意问了些女官调任的事宜,臣已据实答复。”
皇帝目光幽深,仿佛想从她的表情中捕捉到什么。
他轻笑一声,语气多了几分调侃:“随意问了些事宜?朕记得,德妃向来不喜欢这些琐事。”
关宁并未接话,片刻后才微微抬眸道:“或许德妃娘娘因近日尚食局的事,偶尔思虑更多些,臣也未敢多想。”
皇帝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勾,未再深究,转而说道:“听说贤妃也见了你。”
关宁心头再次一跳,却是缓缓点了点头:“回陛下,确有此事。”
“贤妃传你所为何事?”皇帝语气漫不经心,却透着难以忽视的威压。
关宁抬头看向皇帝,目光坦然,声音温和:“娘娘不过是随意召臣过去叙话。臣入宫后倍感孤寂,娘娘见臣心神不定,便宽慰了几句,又教了臣一些为官之道。臣心中感激,特意向娘娘致谢。”
皇帝眉头微微一动,似乎对她的回答略有兴趣:“贤妃宽慰你?”
关宁垂眸轻声道:“是,娘娘曾言:‘身处风浪之中,唯有心坚,方能无惧。’臣铭记在心。”
皇帝听罢,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良久未语。
关宁不敢贸然打破沉默,只静静跪在原地,仿佛一汪清泉,清澈却不可见底。
片刻后,皇帝忽然轻声一笑,语气带着几分揶揄:“你倒是挺得贤妃青眼。”
关宁闻言,抿唇答道:“臣愚钝,娘娘垂怜,是臣之幸。”
*
皇帝不发一言,只从案上一叠文件中抽出一张纸,缓缓递给关宁。
关宁接过,只见那是一篇誊写整齐的策论,字迹工整,行文间透着一股锐意。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扫过标题,心中微微一动。
这篇文章的主题竟是关于法律与理学的关系,以及变革的必要性。
皇帝抬眼看了她一眼,语气淡淡:“朕看过了,觉得有些意思,你也看看。”
关宁微微颔首,垂眸细读。
这文章开篇便以“理学存天下,法治安民生”为纲,层层递进地分析了法与礼之间的对立与统一,甚至直指现行制度中种种漏洞,提出以理为本、以法为用的治理方略。文辞锋利却不失章法,带着一种刚柔并济的力量。文章内容简洁却锋锐,以“大康律法如何得民心”为主题,首段直陈时弊,指责现行律法虽有恢弘之架构,但因地方官员横征暴敛、徇私舞弊,致使“律”成虚设、“法”无权威。
读至中段,关宁心中愈发沉重,第二段从法学与理学结合出发,提出律法应为帝国长治久安的根基,而非权臣世家的附庸工具,并列出条条改革设想,深刻且大胆。
这篇文章与其说是考场策论,不如说是一份变革蓝图。
她将文章放下,沉思片刻后才恭敬道:“回陛下,臣斗胆先求一宽恕。”
皇帝挑眉,语气带着几分好奇:“宽恕?为何?”
关宁直视皇帝,目光中带着恳切:“臣虽受圣恩,得入司记司为官,但实则愚钝,仅知细枝末节。此策论所论,乃国之根本,臣若多言,恐有僭越之嫌,故恳请陛下赦臣无罪。”
皇帝靠在椅背上,手指轻敲桌案:“朕既让你看,便是想听你说。你尽管直言,朕恕你无罪。”
关宁微微躬身,神色略显郑重:“陛下,臣以为此策论论点新颖,立意深远,尤其是以理学为根基,将法治与礼教相辅相成,既不割裂传统,又紧贴现实,可谓深得百姓期盼。此文行文大胆,理据精深,尤擅抽丝剥茧,洞察时局,作者之才,诚为朝廷之幸。仅从文辞与论述而言,已属上乘之作。”
皇帝不置可否地看着她,漫不经心地端起案上一杯茶,似是在等下文。
关宁顿了顿,继续道:“然而,臣以为其中亦有不足。臣斗胆补充三点不足。”
皇帝饶有兴味地挑眉,“说说看。”
关宁神色不变,语气沉稳:“其一,此文所提改革措施虽明确,但多为方向性概述,缺少细节铺陈。譬如设立律学官司,意图整合刑名与礼教,但未论及官员的遴选标准、律学培养体系以及与现有官制的兼容性。若无此细节,恐难付诸实施。”
皇帝目光微闪:“你倒是说得直接,朕记下了。那其二呢?”
“其二,臣以为,此文过于乐观,对改革的难度预估不足。文中提到‘天下同心,则法度可行’,此言诚然美好,但臣以为,世家门阀既是法度的维护者,也是改革的最大阻力。改革若无代价,世家岂会甘心支持?”
“其三,文章中提议加重地方官员律法审核,然世家势大,权自下蔓延,律法于乡野多流于纸面。改革之急,诚如文章所言,但若骤然施行严令,恐未必能在短期内服众。”
“何以服众?”皇帝忽然插了一句,语气淡淡,却透着难以揣摩的深意。
关宁垂首,心中一震,稍作沉吟才答:“民心所向,莫过于公平。律法若能昭显天威,贵贱尊卑皆无异议,则无不服。”
皇帝目光沉静,盯了她片刻,忽然笑了笑,声音里带着难辨的情绪:“律法能定公平?”
关宁不卑不亢地抬头:“律法虽不能定尽公平,但可定规矩。规矩立,则人心归;规矩破,则人心乱。”
殿中静默片刻。
皇帝眸色幽深,似在思考什么。
他没有直接评价文章,也没有对关宁的见解作出回应,只淡淡问道:“这篇文章,若让你评,如何?”
关宁微微抬头,目光中带着几分坚毅:“臣斗胆以为,此文意在构建律法体系,则堪称良策,但尚欠锋芒。若能明确提出改革之代价,并论证其必要性,或许更能打动人心。且然若为当下执行,还需因时制宜,循序渐进。”
她顿了顿,补充道:“可见其意之高远,非世俗所能及。”
关宁低头不语,只在心中暗叹。
这篇策论已属上乘,然而在皇帝眼中,依然未达完美。
如此苛求,只能说明皇帝对于人才的期待,不止是智慧,更需果断和远见。
皇帝闻言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转身将策论搁回案上,再未多言,只挥了挥手:“退下吧。”
关宁行礼告退,离去时步伐稳健,背影挺直。
她刚走出殿外,阳光洒下,洒在宫墙上晕出一片辉光。
关宁低头看着脚下的影子,心中隐隐泛起波澜,刚才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踏在刀尖上,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她知道,这不是一次寻常的问话,而是一次试探。
皇帝看似漫不经心,但每一个问题都步步深入,将她的态度与能力剖析得一清二楚。
关宁轻轻呼出一口气,目光微敛。
“这位高居九五之尊的君主,从来都不会轻易表露心迹。他要的,从来不是简单的才学,而是将才学与胆识兼备的利器。”
*
关宁躬身退出宣政殿,厚重的殿门缓缓闭合。
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沉静,唯有御案上的茶盏冒着一丝袅袅热气。
皇帝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案上那张策论上,许久未动。
他的指尖轻翻动三次纸张,这才淡声道:“显允,站在旁边听了这么久,觉得如何?”
赵怀书缓缓上前,躬身行礼,低声答道:“回陛下,关掌记识时务,言辞婉转中见锋芒。奴婢以为,她之言论切中大康律法弊端,胆识与智慧俱佳。”
皇帝眉峰轻挑,语气平淡:“只是‘切中律法弊端’吗?”
赵怀书垂目,稍作思索,继而答道:“奴婢以为,关掌记之论,不仅是对律法的见解,更是对时局的洞察。她提出律法应‘取信于民’,这看似常理,实则直指如今权贵轻视法度、朝纲难明的乱象。她善于借事论道,将关乎律法的道理,层层剖析为朝政问题。此见解,着实不凡。”
皇帝闻言,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策论,转身望向赵怀书,目光如深潭般幽深:“你倒是看得清楚。”
赵怀书垂眸,沉吟片刻,补充道:“关掌记善于借策论论道,又以律法为引,点出朝政弊端,未逾雷池半步,却已直击要害。她的言论不仅切中律法改革之要害,更有大局意识,处事从容,进退有度,话中留有余地,既能说服人,又不失敬畏。奴婢以为,她对这种平衡的把握实属难得。”
皇帝点了点头,眼中浮现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从案上取过一张纸,随手展开,缓缓道:“这是今日殿试的策论之一,朕挑出来给她看了看。”
赵怀书未露声色,只垂首静待皇帝继续开口。
皇帝将纸抬起,烛火映照出行云流水的字迹。
他微微眯起眼,语气听不出喜怒:“你可知,这是任子洲的文章。”
赵怀书恭敬答道:“奴婢知。”
他顿了顿,微微转头,踱步到门边,语气忽然轻缓下来:“太傅以前,常提携新人。”
赵怀书听到“太傅”二字,心头一凛。
他知道,这是皇帝极少提及的名字,且每一次提起,都意味深远。
皇帝微微一笑,笑意不达眼底。
他转身走回案前,缓缓道:“太傅曾说过,要看一个人是否堪当大任,不是看她现在,而是看她在乱局中的抉择。”
他顿了顿,转身看向赵怀书:“她很像太傅。”
赵怀书闻言,心头微微一震。
他深知,“太傅”二字是皇帝口中的极高评价,而能得到这种比拟的人,绝非寻常之意。
皇帝看着案上的策论,眼神深不可测,忽然淡淡道:“这三人,朕已知晓他们才情。”
赵怀书闻言,眉心微动,抬眼看了皇帝一瞬,却发现对方早已低头翻阅朝案,那双眸子掩在垂下的睫毛后,看不清深意。
皇帝未抬头,语气平淡:“继续盯着徐家的案子,尤其是大理寺的动向。朕要看到一个交代。”
赵怀书拱手:“奴婢明白。”
良久,皇帝摆手示意,赵怀书退下。
离开宣政殿的那一刻,他才微微松了口气,脑中却反复回响着皇帝最后的那句话,隐隐有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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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两只狐狸(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