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香 第4章 第4章

虽然过去的时日不多，但二老的坟包上却已经生了些杂草，初春毕竟是到了。白鼬早知道他们二人葬在这里却从未来看过，只要一想到此事，她心中便像开了道口子般空洞。

她虽然不懂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她总想活得轻松自在些，便要自己不去想这事。一个漫长的冬季对她来说已太难熬了，她不想凉风也灌到她的心里，那么区区一团稻草堆只怕也是捂不热的。

现在到了坟墓跟前，瞧见的却只是两个土堆而已，她这才发现来看一眼不过是件很寻常的事。

白鼬像久别了两人又再会了似的，呆呆地站在坟前不说话。

卫恕平俯下身拍掉了墓碑沾染的泥土，墓碑上的名字显露出来，一个写着“白氏学才”，一个写着“白氏淑玉”，都是很普通的名字，看不出什么特别，想来是一对夫妻。

卫恕平看白鼬不言不语，触景生情倒想起了许多自己的事。他强压下了自己习惯性蹙起的眉头，问白鼬道：“他们过世多久了？”

白鼬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白爷爷是初冬时去的，白奶奶是暮冬时去的。”

卫恕平点点头，欣然道：“想来他们待你不错了，也难怪你这么伤心。”

“我很伤心？”白鼬觉得他的话奇怪，看向卫恕平，面上却是一副泫然欲泣的神色。那一双圆圆的眼珠此刻也蒙上了些哀怨，使得她平日里或灵动或凶狠的样子全不见了，倒很颓唐似的。

“你瞧着都快哭了，自己反倒不明白么？”

白鼬低下头，看来的确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可她瞧了一会儿白家夫妇的墓，心中一酸，最终真的哭了起来。

她哭得极安静，除去几声抽泣，根本听不见声音，唯有墓前的枯木还未生出新叶，在风中被挂地吱呀作响。这一场哭泣本该更早些的，可她什么也不懂，已来得太晚了。

卫恕平知道白鼬对人间世一知半解，连自己的感情也分辨不清楚，又觉得自己或许也并不比她聪明，只站在一旁静静等着她哭完。

发生了昨夜的事，就算村人并未听见那些动静，他也不愿再回去村子了。离开前，他烧干净了毕方的尸身，也留下了些银钱权当作对村人的歉意，心中决意带着白鼬一起离开。

他想了想：“他们可曾给你起过名字？”

白鼬点头道：“白奶奶从前叫我湘湘，因为湘水离村子不远，说是叫这个能得湘水女神的庇佑。”

“湘湘听着太随意，原来叫这名字倒无妨，现下也该有个正经的名字。他们算你半个双亲，跟着他们姓白如何？”卫恕平思索了一会儿，又开了口，“既然湘水有灵，不如就叫湘灵。”

白鼬歪了歪脑袋，一双圆眼盯着他：“白湘灵？”

“是，就叫白湘灵。”

白鼬似乎觉得自己有名字是件很稀奇的事，认下了这个名字。这是她头一回有了名字，在嘴里念叨了好几遍，只消想到这是自己的名字，心里便觉得欢喜了些。

卫恕平见她总算有了喜色，便道：“既然祭拜完了，那就走吧。”

白湘灵听他说得突然，也不知道他说走是要去哪里。她唯一的去处便是那屋子，此刻已经被烧毁了，可说到底她终究是白鼬，没了人类的屋子就是随便寻个树洞也一样能住的。

她抬头奇怪道：“去哪里？”

卫恕平沉声：“此间事情已了。我是道士，你是妖，你觉得我们该去哪里？”

听完这话，白湘灵先是面露疑惑，仔细盯着卫恕平的一双眼，像是要瞧出个答案。直到她发觉卫恕平里眼里全没半点温情，终于明白过来话里的意思，瞪大了眼睛瞧着卫恕平，后者却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并没把她的惊异当回事。

得亏她还以为一起住了这么几日，又一同除去了毕方，她与卫恕平早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呢！他先前还说什么现下不杀她，她觉得那话里的意思就是不再想要对着她“降妖除魔”了，原来只是她自己这么觉得！

白湘灵浑身的毛立了起来，向后一跳正要逃走，却见卫恕平口中像杀毕方时一样念叨了什么，顿时觉得一身毛发倒立起来。

卫恕平手中法诀一扬，行囊中忽的飞出了一条绳索，如游龙般绕着白湘灵飞舞几圈，紧紧缠住了她。她起初还左跳右逃，发觉怎么也躲不过，回过神来已怎么挣扎也无法挣脱半分了。

白湘灵眼见自己逃脱无门，只得大叫道：“你这坏人！你有这种法宝不用来对付毕方，倒来对付我，你这是……你这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卫恕平一手拎起她，眼光中又浮现起那股冷意，只是嘴上倒肯解释起来：“那毕方不过是自吹自擂，若你不突然跑出去，我很快就能了结它，何必用上净鞭。”

白湘灵也不管卫恕平说的究竟有没有道理，瞪眼道：“可你分明说过不杀我，为什么又出尔反尔？”

卫恕平撇了她一眼：“你身上不知有什么古怪，寻常法子都伤不了你，我也的确杀不了你。否则你以为自己有什么本事能毫发无损地咬死毕方，从那场邪火里活下来？”

白湘灵愣了愣，还没完全明白过来：“那你要带我去哪里？”

卫恕平晃了晃手中拎着的绳索，回答道：“眼下我没法伤你，只好带你回师门了。”

白湘灵被晃得有些头晕，却也理解了他话里的意思。原来这人自她折回屋子那晚起，并不是放过她了，不过是因为杀不了她才暂时不提这事。

她心底虽然庆幸自己不知何处来的天生神力救了自己一命，令卫恕平暂且动不了她，可这么下去迟早被他带回他那个师门，倒时就说不清那处有没有东西能伤她了。

被这么拎着，白湘灵一面深深悔恨看错了卫恕平的为人，一面暗下决心，在路上一定要找时机偷偷跑掉，到时再回到白家村来。

毕竟白家夫妇的屋子才是她的家，她非得回来这里不可，怎么能被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死道士给除妖了？

离开白家村后，卫恕平和白湘灵一人一鼬风餐露宿了几日。

卫恕平又换上了他那身朴素的花青色衣服，似乎很珍惜那身“花哨”的衣服，不到必要时不肯穿。白湘灵为了有意气他，一有机会就大声说着那衣服多难看，卫恕平却装作没听见似的不搭理她。

道士起初想试试饿白湘灵几日，瞧瞧她会不会像寻常白鼬一般因此死去，可晾了白湘灵好几日，她却只是一味叫饿，半点也不见虚弱，卫恕平索性放弃了这打算，开始分自己行囊里的肉干给她吃。

白湘灵也没给他好脸色看，时常呲着牙咬他的手指，好在他每次都一早料到，才没让白湘灵得逞。

他先前觉得白湘灵脾气算不上好，但也算不得太坏，原来只是因为他此前对她还称不上太坏。

不过说到底白湘灵是妖，他在白家村陪她那几日也不过是伺机观察她有什么弱点，带她去祭拜屋子的主人更是出于对引来毕方的愧疚，若她真因此觉得自己会对妖动恻隐之心，反而让他觉得为难了。

*

几日后，他们总算到了个大镇子上，这也是自离开白家村后他们头一回见着活人。

卫恕平进镇子前特意嘱咐白湘灵，要她莫要在其他人面前开口说话，否则惹出了麻烦他一律不管。白湘灵理也不理他的话，心里却当找到了机会，稍后非要找个人说道说道不可。

镇子不大，市集倒不小，听闻方圆十里的村落都是来这镇子上赶集的，从零嘴到小孩儿手上的风车，寻常人家需要的玩意儿一应俱全。

这倒方便了卫恕平采买补给，他将白湘灵扔在客栈里，左右被净鞭捆着，小妖也动弹不得，一时半会儿惹不出什么事。

市集上人群攒动，来往行人急着买东西归家也不怎么看路，有人被撞倒也是常事。偏偏卫恕平有功夫在身，轻巧地穿行其间，好似周围无人一样，很快就买齐了东西，全裹进了布包里。

他一贯节省，必要时也和商家讨价还价，这回却花了笔大价钱给白湘灵买了件厚礼。

卫恕平正想着将东西带回客栈给白湘灵看看时，却听见几个在街角挑选团扇的妇人闲聊。

“……说来也真骇人！我们这地方何时出过这样的事？”

“是啊，听说凶手到现在也没找见影子，真愁人。虽然不见得轮到自己家，可说不准个万一，谁又想半夜里给人开膛破肚呢？”

卫恕平听到此处，也等不及继续听下去，原本朝着客栈的步子一转，向县衙张贴告示的地方走去了。

白湘灵在客栈里等卫恕平等得心烦，也不知这人是在路上迷了方向还是丢了魂，过了许久也不回来。总这样被捆着，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发了麻，再捆下去莫说要逃走了，非要先成了石雕不可。

她实在无聊，开始打量起着客栈的房间。这屋子里不过一床不大不小的通铺、一张斜腿的桌子、上边摆着一个破茶壶和一面铜镜，日光从半掩的窗户里投进来，照得房间里光线昏暗，除此之外竟什么也没了，比拔了毛的兔子还干净。

大概因为此地少有外人来，客栈生意不好，这间通铺也就住了卫恕平一个客人。

她觉得无趣，便小声骂道：“卫恕平你这死道士，是个不守信的讨厌鬼也就罢了，竟然还是个穷鬼！既然穷得只住得起通铺，你怎么不干脆去睡柴房呢。”

骂完觉得不解气，她还又挣扎了几下，可惜这净鞭实在厉害，她仍被稳稳当当地拴在原地。

奇怪的是白湘灵这么一说，窗户外居然传来了男人的笑声。这笑声和卫恕平冷冰冰的木头声音全然不同，短短一声中藏着十分的亲切，她一听就顿生好感。

在被卫恕平拎进来之前，她仔细看过屋子后面，不远处就是客栈的马房，她没想过这时候后面竟有人。这关头她回想起卫恕平叮嘱她的事，心中一时怒火顿生，偏不肯听他的话，故意同那笑声的主人搭话道：“你听到我说话了？”

那男人不答话，竟支起了窗户探了头进来。他定睛一看，发觉屋子里头竟是只白鼬。

白湘灵也瞧见了他。

这男人长相憨厚，眉毛也长得粗犷，眉头上还有一颗显眼的痣。他身上只穿了件土黄的短褐，看来是个朴实的汉子，对着她恳切地笑了笑。

瞧清楚屋内这情形，汉子不但不害怕，反而更觉喜悦，嘴角又向上扬了扬，这才开口道：“原来是你在说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