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顾熹微第一次见到南玘时,那人正倚在醉仙楼雕花栏杆旁逗弄鹦鹉。杏红锦袍袖口垂落半截玉雕似的手腕,眉眼弯成新月:"好姑娘,再说句'公子万福'?"那副笑吟吟的模样,活脱脱一个话本里走出来的纨绔公子。
鹦鹉呆愣愣的不知回了什么,他只见那位公子露出了一个晃眼的笑,就让顾熹微木头一样钉在了楼梯上。
同伴问他怎么了,顾熹微只是问:“他是谁?”
同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疑惑:“面生得很,谁知道是谁?”
又回头叮嘱他:“管他是谁,一副公子哥样,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明日论剑,你可要取得一个好名次。”
顾熹微却不想听,再回首,檐下美人已不见踪影,只有一只绿毛鹦鹉孤零零在栏杆上呆立。他三两步上去捧起那只鹦鹉,才听到这只慢半拍的呆鸟结结巴巴说:“公子……公子!万福!万福!”
心里莫名有些可惜,也不知道辛苦逗弄了半天的那人有没有听到这句问候。
翌日论剑,顾熹微又看见了那人,他今日仍穿的锦袍,颜色却换了沉稳些的绛红,金线纹绣玉环叮当,的确是一位金尊玉贵的小公子。
同伴戳戳他,催促他上擂台挑选对手。
顾熹微应下,却不往擂台上走,而是径直走到那人跟前,问:“兄台可愿与我切磋一场?”
明明离着两步远,顾熹微却感觉那张白净的脸近在咫尺,那人形状好看的凤眼微微瞪大,有些吃惊,我吗?
顾熹微点点头,他便一步一步跟着上了擂台。
阳光正好,温暖金光穿过杏花树枝丫,在他肩上投下细碎光点。他合上扇子,拱手一拜:“在下南玘,请兄台指教。”
顾熹微一愣,纷乱鼓点在他血液里噪动,他没听清他的名字。
却也回礼:“在下顾熹微,请指教。”
南玘眼睛一亮,又笑了:“原来是顾大侠,我听说过你的剑。‘苍山雪暖’,我一直很好奇雪暖是什么样的呢。”
顾熹微一瞬间空白,脸上阵阵发烫,呆愣愣抽出剑,道:“那便看好了。”
语出他才发现自己好像给出了最糟糕的答案。
但两剑相击不容他多想,回过神时南玘佩剑已经被他击落在地,而他的剑刃堪堪擦过咽喉,正横在南玘脖颈。这人竟还有闲心拈起落在剑锋的杏花,冲他露出一个笑。
“好剑法。”
剑尖仿佛有万钧重,顾熹微手一抖,不受控的剑刃划破白净皮肤,渗出滴滴血珠。
南玘偏过头躲开剑刃,纤长手指轻轻压在那柄寒光凛凛的长剑上,将它一寸一寸推开。
后来发生什么顾熹微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同伴那聒噪的絮叨:“大家都在期待你开个好场,你怎么挑了个这么菜的对手。”
“你的手怎么在抖?”
“你的耳朵好红。”
“脸也是。昨夜着凉了?”
(二)
论剑过去很久,顾熹微都没再见过这位南公子,寒来暑往,直至六月底,他才在某个酒楼大开的窗户中再次窥见到一个相似背影。
那人懒洋洋倚在榻上,对面坐着两个抱着琵琶的窈窕歌女,轻纱晃动,顾熹微看不真切。
错过这次或许没有再见的时候了。
这样的想法催动着顾熹微,他抛下身边倒霉催的同伴,风一样跑上楼。
掀开纱帘,转过来的果然是那张朝思暮想的脸,那人看见他,虚虚向他敬了杯酒,问:“‘痴情人肠断无情最逍遥’,顾大侠觉得这句唱词如何?”
耳边轰然巨响,那些不可见人的心思似乎被眼前人看穿了彻底,顾熹微呐呐无言,僵硬地弯下身,接过南玘手上剔透玉杯,一饮而尽。
南玘似乎笑了一声,顾熹微又听不真切了。
但是热气扫过他耳畔,有人轻声说:“那是我用过的杯子。”
于是顾熹微又变成一块僵硬的木头了。
等那位同伴终于找到了突然消失的顾熹微,只见这位白衣剑客直挺挺坐着,一位蜷缩睡着的红衣美人正枕在他膝上,同伴“你”“你……”了半天,还不知道从哪开始指责,顾熹微反而一拧眉:“他睡着了,别吵。”
“见色忘友!”同伴怒气冲冲离开。
接下来的半个月,同伴痛苦地发现,他这位稳重正直的剑客朋友似乎烂掉了,不仅日日流连酒楼陪那位来路不明的南公子,还总是反复询问他若是要在七月初七给南公子送礼,要送什么好。
你那是要送礼吗?同伴更痛苦了。不想再看狗男男纠缠,更不想当恋爱军师,这位同伴终于不堪忍受,不辞而别。
七月初七当夜,南玘接过顾熹微手上花灯,忽然直勾勾盯着他,顾熹微不解,任由南玘将他从熙攘的人流中带出。
长街华灯初上,身后河面盏盏花灯随波逐流,南玘闭上眼。
顾熹微福至心灵,轻轻拉过他的手,将一块羊脂白玉佩放在他掌心。
南玘睁开眼,听见顾熹微说:“我喜欢你。”
玉佩是他亲手雕的,但是雕得不太好,四四方方的玉两面都被他雕得四不像,花不像花,云不像云,明明是向老师傅学的最简单的纹样,还是雕得一团糟。其实料子也不算好,初出茅庐的顾大侠并没有什么家底,这块玉几乎耗尽他的家产。更其实他还预先为这一夜背了许多诗,什么山有木兮木有枝,最终还是木头一样被南玘带着走,说出了最笨最简单的话。
可是南玘,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什么失望的情绪都没有,顾熹微跟了他半个月,最知道他的娇纵矜贵,他捧着那块暗淡的白玉看了又看,最后解下自己腰间的碧玉金环,将那块羊脂玉换了上去。
“帮我看看,我系紧了吗。”
(三)
顾熹微是一个相当乐观的人,他认为只要努力,只要用心,做什么都会越来越好的,练剑如此,感情也不外如是。
自七夕后,两人的感情直线升温,就连九月十六他赴约去青鹿山庄参加翁老九十寿宴时也带上了南玘。
与其说是他带上了南玘,不如说自由自在惯了的南玘竟然愿意陪他前去。
本来他还想,若是南玘不愿,他就再拖一拖,争取寿宴当日来回。他固然不想离开南玘,但半年前他就已经接到请帖并已应下,毁约更是不好。
所幸南玘愿意。
两人提前三日就住进了青鹿山庄,直至寿宴前一日,阔别多日的友人许宁远找到了他。
“这个南玘绝非良善之辈,你快随我速速离开青鹿山庄。”
顾熹微才准备睡下,听见他的话还懵懵起身,不解:“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离开的这三个月里四处打听终于打探到了这个南玘他出了名的薄情寡义至极不把你卖了都不错了还跟你两情相悦?况且他与青鹿山庄的翁老庄主有过节他这次来不是陪你祝寿的是来杀翁老先生的!他知道你收到了请帖你被利用了!!”
顾熹微还没理顺这一长串话,绵连不绝的尖叫就在夜空中炸响。
“走水了!”
“快救火!”
许宁远更是着急:“不好,真叫他得手了!快跑!你也逃不开关系,再不跑你就要给他背黑锅了!”
那边顾熹微已经急匆匆起床穿衣往外冲,许宁远拉住他:“你去哪?”
“我要去找他!”
就知道……
许宁远无语至极,问:“你去找他又有什么用!难道他还会当着你的面承认?”
“但我也不会偏信你的一面之词!”
许宁远这次真的怒了:“顾熹微!你我十年交情!你不信我?”
“我信你,但是我也信他。”
房门砰的打开,微凉的夜风带着硝烟味冲进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还未形成就被冲个干净,两人不约而同转过头去,看见南玘撑着门,素白手腕在夜色中很晃眼,身上带着的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更是惊人。
他仍然是笑着的,顾熹微不知道他何时来的,在门口听了多久,许宁远更是被他的神出鬼没吓得悚然,只见他偏过身让出一条路,对顾熹微说:“顾大侠,快跑吧,青鹿山庄的人马上就要追过来咯。”
“你……”顾熹微还来不及问,就被许宁远拉着往外跑。
“这个疯子!”许宁远啐了一声。
身后远去的南玘还在冲他们挥手,道:“我会为你们拖住追兵的,就当报答这段时间的照顾了!”
“以后要好好听友人的话呀——顾大侠——”
顾熹微连连回头看他,甚至想甩开许宁远的手。
许宁远又骂他:“别发疯!当务之急是离开这!”
“可是小……可是他的武功那么差!我要带他一起走!”
许宁远听到他的话,几乎要跌个跟头,怒骂:“他武功差?他武功要是差早被人打死了!”
“论剑那天我和他交过手!我知道他剑术有多差!”顾熹微还在争。
“蠢货,蠢货!因为南玘是用刀的!从论剑那天起他就在耍你了!”
“这怎么可能……”顾熹微还想回头,却正巧看见了一弧弯月似的雪亮刀光。即使离得很远,他仍然感受到了那一刀的恐怖威势。
“看见没!他不仅刀快,内力还深厚!快跑吧大哥,别过会那一刀也落到你脖子上了!”
顾熹微如何失魂落魄南玘不知,他只知道世界上又少了一个他的仇人,哦不,可能会新增一个顾熹微。哎,这世上仇人总是守恒的,每少一个马上就补充新的一个,一直如此。
只是这个顾熹微……
南玘一边擦刀一边跨过地上横躺的尸体,想,还是有点可惜的。
就像那天他逗了半天鹦哥也没能听见那声“万福”一样有一点点的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