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一个又一个坏消息接踵而来,多到无法承受,多到令人崩溃。
程娇混乱到不知道该为哪件事做出什么反应。
她是该憎恨自己爸爸对妈妈的不忠,还是该震惊他根本不是自己认识的慈父,竟然是那么残忍无情的一个人,亦或是害怕他哪天也像对待温铮那样对待自己。
她也不知道该对温铮产生哪种情感才是正确的。
她为自己曾经那样崇拜他感到耻辱,因为他是破坏她家的私生子,甚至一度羞愤自己竟还把他当做亲人,当做哥哥对待。
而当他真的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哥哥时,她只觉得恶心,再想到她欣赏他的教养、品位、她欣赏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她爸爸偷给他的。
原来,她爸爸不是偏爱她一人,作为私生子的温铮不仅没有放任在外野蛮生长,还从小接受着与他们一样的精英教育,甚至比她和哥哥更像一位合格的继承人,这其中有对他道不明的嫉妒。
然而,这些恶心、痛恨、嫉妒还没有完全释放时,却又因他的遭遇生出了不该有的同情。
他只是爸爸的棋子。
一颗被利用彻底,最后被抛弃彻底的棋子。
他不能左右自己的出生,也不能左右自己被利用的命运。
但她该可怜他吗?
他也的的确确是破坏她家庭的存在啊。
而她自己呢?
也正在遭遇人生中第一次被人嘲讽和歧视。
家里出了这么多事。
所有人都自顾不暇,根本没人关心她如何。
这一切都太混乱了。
程娇不知道该怎么办。
爸爸和哥哥是她最亲的人,即便知道他们有罪,她也做不出大义灭亲的事。
她又凭什么为一个私生子伸张正义?
这样做对不起她死去的妈妈。
后来,她听见爸爸和哥哥的谈话。
哥哥的声音很紧张,“爸,温铮手里有我们的证据,怎么办?他会不会供出来?”
爸爸斥责他,“慌什么?他要供出来早就供了,不动动你的脑子?他这一供,不是把他妈也牵连进去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
曾经她觉得爸爸虽然不苟言笑,但做任何决策都不疾不徐,沉着冷静,给人特别可靠的感觉。
而现在,同样的声音,她只觉得冷漠,令人不寒而栗。
之后,警察没有再来。
她知道一切该尘埃落定了。
最终,她的亲人安然无恙,而温铮被判了有期徒刑六年。
宣判那天,她到了法-院。
本没有必要来的,但还是来了,却没有勇气进到法庭。
她站在门口,远远看见了温铮的背影。
很显眼,她一眼就找到了他。
因为他穿着罪犯特有的橙色马甲。
那股橙在法庭灰黑的色调里是那样醒目而温暖。
而她不知道他的手腕上是不是戴着冰冷的手铐。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也看不清他的动作,可又在某个瞬间,她的视力突然变好,看出他的头发长了。
她不敢进去,不敢面对他,害怕被他看见,甚至不敢去听他的声音。
不可一世的她,竟会变得这样胆小。
她觉得自己已经在法庭门口站了很久,实际审判很快,只用了一小时就结束了。
在那些人还没出来时,她下意识快速离开,就像是落荒而逃。
“程娇。”
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她的手脚霎时冰凉,但很快反应过来不是他。
她回头看见穿着法袍、佩戴法徽的周旭。
他站在台阶最高层,日光之下,庄重威严,闪闪发光。
程娇:“你……”
周旭一步一步朝她走近,用着苦涩的笑脸,说出一句调侃,“我说过,如果他犯罪,我会亲自审他。”
程娇不知道该笑还是不该笑。
二人就这么站着沉默对视。
周旭忽然问道:“一起吃饭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没头没脑地答应了。
两人面对面坐着,却无话可聊。
不是无话,只是谁也开不了口。
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更不知道该不该说。
她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请她吃饭,为什么是她,不是别的朋友。
他是温铮的同学,室友,最好的哥们。
那她又是什么身份?
她觉得,他们俩不该在一起吃饭。
就在程娇胡思乱想间,忽然周旭哽咽了一声。
他哭了。
“法律之光,让正义永不缺席……他最后和我说的话。”
***
这次事件以法-院最终宣判而落下帷幕。
然而,程氏集团依然在这次事件中元气大伤,尤其失去温铮这样得力干将的程阳,并不能很好地管理好一个集团。
原本半退休状态的程父重新以董事长身份进入了集团业务中。
头两年,集团在程家父子苦心经营下,逐渐恢复平稳。
温铮的事如过眼烟云,早已消失在大家的话题里。
程娇不知道她的爸爸和哥哥是不是也忘了他,他们有去看过他吗?
她无从得知。
倒是温铮的妈妈来过家里几次。
程娇都避得远远的,有一回意外遇见了,本想一走了之,却被爸爸叫住。
他还堂而皇之地介绍给她,“这是温铮的妈妈,叫阿姨。”
程娇没叫,扬长而去。
她给予的最大礼节就是没有当场踢翻椅子。
程父数落了几句,女人低声劝说,听着倒像是一家人。
谁能想象他们之间还隔着被送进牢里的儿子。
明明之前争吵那样厉害,现在却又相安无事。
她不懂他们的世界。
她心里是恨着这个登堂入室的女人。
因为她打破了他们家的和睦。
亏她以为自己爸爸多年不娶妻,是因为妈妈,没想到他早养了情人,连儿子都比她大。
她甚至不敢想几年后,等温铮出狱,这“一家人”吃饭的场面多令人倒胃口。
从那以后,程娇宁可在学校住,也不愿回家了。
即便她听说温母也不常来程家。
春去秋来。
又一年凤凰花开,红艳艳得如祥云笼罩,每到这季节,程娇都会打开电脑看看唐书辞送得那颗星星的轨迹,等待着它的回归。
程阳神采奕奕得和程父说争取到了一个不错的项目,是和季家合作。
程父一听季家,眉头蹙起,“季家人心眼多,你别碰。”
程阳拍着胸脯说没事,“这项目他们也投了钱,我们三,他们七,占了绝对大头,要死一起死,我们横竖吃不了亏。”
程父仍是无动于衷,执意劝他放弃,程阳顿时不乐意,他也是为集团鞠躬尽瘁,好不容易靠自己本事谈下的合作,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就要他放弃,凭什么?
二人发生了争执,程阳突然咬牙问道:“如果今天是温铮和你提这个项目,你会这样质疑他吗?”
程父冷下脸,没有回答他。
程阳面目狰狞,吼道:“在你心里,我就是比不上他一根手指头!”
程父斥道:“你在说什么傻话?”
程阳丢下话,“这个项目我一定要做,而且还要做成功给你看!”
这日,程娇在教室上课,突然接到管家电话。
“小姐,程董昏倒了。”
“什么?”
程娇匆匆赶去医院。
门口站着管家、助理,还有不认识的人。
而门内只有一个女人。
那个她不待见的女人。
程娇从他们口中得知,他们家和季家合作的一个项目中,季家突然中途撤资,致使程氏集团被套牢。
也或者说,这根本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
程父听到噩耗,当场昏厥了过去。
而这会儿,程阳还在集团忙着收拾残局。
程娇推开门,看见了在床边站着的女人。
其实她们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在程家。
她中学时候,就见过她。
当时温铮送上车的女人是她。
但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打量她。
如同所有情人一样,她有着摄人心魄的美貌,皮肤保养得光滑细腻,像二十多岁的少女,穿衣打扮精致到连栗色卷法都闪闪发光,手里还挎着某家稀有皮包包。
这些钱妈妈没享受到,全给她享受了。
真恶心。
而这拿着她爸钱的女人,站在床前,却连头颅都没有低下,目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的金主,程娇无意撞见她的神情。
不喜不悲,就像是在看一个毫不相关的人。
她到嘴的嘲讽没说出口。
原本以为她会伤心,毕竟她爸要出事了,她的荣华富贵全没了,哪怕做戏掉几滴眼泪。
结果对方发现她进来,连一句招呼都不打,转身要走。
程娇才是那个傲慢惯了的人,突然被一个情妇无视至此,脾气一下就上来了,“怎么,看我爸快不行了,着急找下家去?”
对方没回答,直接走了出去。
***
哥哥忙着工作,家里也没别人,程娇不得不请假几天在医院照顾爸爸,直到他可以回家治疗。
虽然这一次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但自此大病后,他的身体大不如前。
前两年的过度操劳,把身体机能超负荷消耗,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可是,程氏集团太大了,就像是一艘行驶在骇浪里的巨轮,仅仅凭一位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又如何能掌舵。
连程娇这个不关心家业的都听到了不少流言蜚语。
就像当年唐家出事的前奏。
这些绝不是空穴来风。
在支离破碎的信息里,她意外得知和季家合作的项目,中间还有一个叫做金禾资本的公司。
她看见了温铮那位一直跟着他的助理温肖,出现在了金禾董事长的旁边。
她才得知董事长叫温仪。
正是温铮的母亲。
原来,那天她在病房看见的不是错觉。
温仪的确不会为她爸出事而难过。
因为她巴不得他死。
而她也低估了一个女人的报复。
程娇不再和爸爸怄气,有空就回家来。
看着爸爸的头发日渐发白,和终日忙忙碌碌的哥哥,她开始恨自己什么都不能做。
她把校外的公寓挂了牌,搬回学校宿舍,在意起吃穿用度,减少了购物,以前很多只穿过一次或者都没穿过的衣服随意扔掉,现在懂得拿到二手市场转卖。
她不再没日没夜地在外面玩,不再随意豪掷千金请客,连朋友叫她出去都学会了拒绝。
当同学在为出国深造准备,忙着各种考试、实习和义工的经历时,她开始选择本校的研究生导师。
程父发现她没有再准备考试,训斥了她,“为什么不想去国外读书?”
程娇摆出平日散漫样,“学习太累了,我想轻松点。”
程父盯着她许久,“这并不是你真实的想法。”
程娇:“就是我的想法。”
程父:“你是觉得家里供不起你上学了?”
程娇:“没有,国大研究生也很好啊,我打算跟着本科的老师,让他做我的导师。”
程父:“不用撒谎,以你现在的能力,可以去更好的学校。”
以前,程父不会这样高要求她,也不会这样执着让她出国。
程娇的确不想出国,但也的确觉得国大并没有那么差。
二人经过了几轮交谈都没有达成一致,而集团那边又出事了。
程父心力憔悴,病情又恶化了。
程娇见到很久不见的哥哥。
才三十岁出头,竟已生出了白发。
双眼下挂着深黑的眼袋。
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已经失去了意气奋发的样子。
程娇心痛不已。
程父在床前,语重心长地说道:“娇娇,再苦也不会苦了你,不要担心钱的问题,我们不缺钱。”
钱的确不是问题,前阵子老师还想推荐她去申请某国的大学,有全额奖学金,但她还是放弃了。
她不想这时候出国给家里增添负担,而且爸爸需要她照顾。
从前对她没有任何学业期望,现在突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出国读书,程娇其实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爸,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爸爸这么着急让她出国,是不是就和唐书辞当年一样。
程父望着她,“有爸和哥在,不会有事。”
程娇:“那就为什么让我出国?”
这两年,程娇的性子也变了很多,变得成熟,也变得沉闷。
她垂下眼睑,微微笑了下,“你们都在这,我一个人出去能做什么呢?你不怕我饿死吗?”
程父沉默了许久,终究叹气道:“真的是把你宠坏了。”
最终还是他向自己女儿妥协了。
程父因病情严重,无法在家靠家庭医生治疗,不得不住院,程娇下课就会来帮忙。
自己留在鹭岛读书的决定是对的,这样可以随时照顾到生病的爸爸。
而哥哥却很少露面,因为集团的事实在太多了。
光靠他一人又岂能镇住这些集团那些豺狼虎豹,竞争对手更是像鲨鱼嗅到血疯狂涌来。
程娇忙碌穿梭在医院和学校之间,家里的资产在不断减少,佣人也在不断遣散。
庞大的家业并不是突然倒塌,而是像滚刀肉一样,一下一下凌迟着她,让她体会走向绝望的滋味。
她看着□□渐憔悴,逐渐暴躁,心里很是担忧。
为了不给家人添麻烦,她学会了独立和自理,有事自己解决,不去打扰他们。
她以前都没像现在这样奋发图强,入学考试是靠着唐书辞的鞭挞,而现在研究生考试才是真正第一次想要好好学习,因为这是她想到唯一能让家人开心的事了。
她甚至主动去找自己本科老师,了解如何成为她的研究生。
她周围同学都觉得她变了个人似的。
叫她聚会不去,叫她去图书馆就去。
原本一年见不到几次面的室友,现在天天能看见。
家里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多。
她的朋友和同学都在问她。
程娇也摇摇头说没事,“我爸和我哥都说没事。”
她终于考上了研究生,顺利成为了自己选择的导师学生。
当她把录取通知拿给病榻上的程父,他的眼睛湿润了,“娇娇,有出息了。”
很欣慰自己女儿远比他想得有出息,也遗憾自己没有给她更好的资源,她明明可以去更好的学校,有更好的人生,他们反而拖累了她。
可惜好景不长,接连的亏损已经让集团走向了末路。
她已经预见自己最坏的情况。
但在为生活奔波忙碌,她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以至于她终日惶惶,非常不安。
直到本科毕业典礼的那天,她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那个温和清润的声音,经过四年的打磨,音质更沉了,穿过夏季的热风,落在耳边,令她浑身打了个颤。
“毕业快乐啊,大小姐。”
原来,她的噩梦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