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师叔”身份的怀疑在一日日的路途奔波中逐渐消逝——大抵是因为他同阿爹口中,以及自己见过的那个圣上太过不同了。
先不说皮相与传言中符不符合,他的性子与圣上实在是大相径庭。并不似阿爹口中那般莫测,也不似她几年前见时的温雅,而是近乎漠然——似乎万事万物都不值得在意,包括他自己。
而勤政就算不上了。这位师叔此番来金陵估计是有要事在身,因此路上也并不得闲。
不过不得闲的不是他,而是裴太傅。
譬如此刻。
方才还在马车中你来我往对弈的两人不知为何又争执起来。裴太傅有辱斯文地低吼:“这些都是你该处理的事!你总让我看算什么?”
棋子落下的声音响起,随后传来谢衍颇为不解的询问:“我同您一道来金陵,不就是图这个么?”
“不肖子孙!”裴太傅顿了顿,又怒道,“你居然都不让我一子!”
谢衍迟疑道:“我记得以往您同我说,对弈时切莫……”
裴太傅下意识打断道:“那是以往你赢不了我!”
马车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谢衍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这次颇为冷淡:“输都输了,您就专心帮我处理公事罢。”
桓玉策马与车驾同行,闻言有些忍俊不禁。
不管什么圣上不圣上的了,同这位师叔好好相处便是。
他们并不算得上轻装简行,不过车马都是上佳,走的又是平坦官道,因此行路并不慢。桓玉估摸着今日便能过滁州,随后渡江前往金陵。
刚入滁州城不久,桓玉便瞧见了以往来过几次的那家食肆。她打马上前要了些饼和酱肉,又拜托掌柜娘子在自己的水囊里装了酒。
虽说马车里还有不少干粮,但总归还是吃些热的舒服。
付钱时稍稍落后了些的马车已经跟了上来。桓玉将一个热气腾腾的纸包扔给了驾车的黑脸侍卫“阿木”,随后用剑柄挑起了马车遮窗的布帘。
距她最近的是谢衍,于是桓玉唤了声“师叔”,将手中的另外两个纸包递了过去。
入目的是滁州喧嚣的人声和少女含笑的眉眼,耳边那总是萦绕不去的嗡鸣似乎被马车外的喧嚣冲淡了一瞬,但很快又更为凶猛地反扑过来。
谢衍面上不动声色,却还是在接过纸包时出了些许纰漏——他的手指不小心擦过了桓玉的手。
两人俱是一顿。
那手指如冰一般,在温热的纸包对比下更有一种锥心刺骨的冷,几乎让桓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谢衍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道了声“多谢。”
桓玉微微笑了笑,刚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放下帘子,却见裴太傅附身过来将帘子撩得更高了些:“掌珠,你今日的药吃了没有?”
剑柄收回,桓玉顶着马车中两位长辈的目光摸出药瓶:“这就吃。”
行路中煎药格外不便,她便将其制成了丸药。唯一不好的一点便是同煎出的药汤相比,丸药实在是太苦,苦到桓玉这种当了两辈子药罐子的人都经受不住。备下的糖吃完后还没找到地方补足,桓玉只能借水囊中的酒压一压。
她上辈子没喝过酒,是以现在也觉不出烈酒烧喉的痛,只能尝出入口回甘的甜。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桓玉道:“吃完了。”
裴太傅放心了些,却因她没吃糖也没叫苦的行径察觉出一丝不对。于是在布帘放下之时,桓玉听见他压低了嗓音问谢衍:“我眼睛不好鼻子也不灵便,方才掌珠喝的是水还是酒?”
桓玉:“……”
家中长辈总是不许她饮酒的,太傅也一样。纵然她据理力争过几次大夫说少饮一些并不会伤身,但他们总觉生下来身体弱的人就不该与“酒”一字有牵扯,仿佛以往一口一个“都听大夫的”读书人不是自己一样。
桓玉心中惴惴,连怎样卖个惨让太傅消气都想好了,却听谢衍顿了顿说道:“没有酒味。”
想来这是对自己方才没多嘴问什么的回报了,毕竟前些日子师叔可是半分不在乎太傅的脾气,说话又实在又气人。桓玉放下心来,放缓了速度将剩下的纸包递给了后面马车的阿婵及文思他们。
将要入夜之时,他们终于到了渡口。桓玉轻车熟路地寻到了从鄂州一带东行至此,会在金陵停泊些日子的大型货船,同他们交涉了车马如何渡河的事宜。
只可惜船上没有空余的房间,桓玉只得多付了些银钱,托船上的水工带裴太傅去自己房里歇上一歇,剩下的人在船舱凑合几个时辰。
李德心知谢衍不会同太傅一般去歇着,但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又着实担忧,于是小心翼翼出声道:“桓家的这位玉娘子做事着实利落。”
这一路上多是她打点,让李德觉得自己同何穆都太过没用。
身侧传来的声音让谢衍神思清明了些,他揉了揉太阳穴道:“到底是桓家的女儿。”
船舱人太多,谢衍只待了片刻便走上舷梯向外去了。无独有偶,桓玉也想去外头吹风醒醒神,于是叮嘱困得要死的阿婵在船舱里打一会儿盹,自己则孤身离去了。
江上风大,夜里寒气又重,是以甲板上人并不多。桓玉一眼便瞧见了谢衍,踟躇片刻,还是上前去了。
谢衍身后的“老李”看到她过来似乎很是欢欣,粗着嗓子唤了声“娘子”,随后便退到了一边去——总算有人过来同圣上说说话了!方才他说什么圣上都爱答不理的,实在是让人忧心。
礼节摆在那里,圣上总不能不搭理玉娘子。
桓玉有些不明所以,开口唤了声:“师叔。”
谢衍微微侧了侧身,垂眸看向她道:“这些日子劳烦你了。”
“师叔言重了。”桓玉顿了顿,忽又想起谢衍冰一样的手指,于是问道,“夜里实在寒凉,师叔吹久了风怕也冷得很,可需我去向船家讨一壶酒暖暖身子?”
虽说她身上的水囊里还有酒,但总不能让师叔用她的水囊吧?
李德感动得几欲落泪——多么善解人意又周全妥帖的小娘子啊!难怪太傅和桓相公整日放在嘴上夸。只可惜他家圣上注定不会饮……
下一瞬他听谢衍吩咐自己:“老李,去讨上一壶。”
李德:“……是。”
不远处一个不修边幅的汉子似乎被他们这三言两语勾起了酒瘾,向他们这边看了一眼,摸着腰侧的空酒壶嘀咕着什么回船舱了。桓玉一时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谢衍看出她的局促,开口问道:“这船可是会在随君渡停泊?”
在桓玉面前,谢衍自忖还是要随和些。毕竟她是个很得他心意的小辈,聪慧、知礼、举止有度。
桓玉有了些兴致:“师叔也知随君渡?”
金陵是前朝卫氏都城,世家大族多居于此。数十年前还不是太傅的鲁郡裴郎裴昇随父来金陵,瞧出了大卫已是奄奄一息,决心帮扶陇右的谢氏。
除去这些,裴昇还在金陵救下了那位日后名动天下的女将,秦访晴。
她是金陵屠户家的女儿,生母早逝,父亲成日里吃喝嫖赌不做活,将她辛苦杀猪攒下的银钱全拿去挥霍了。
秦访晴是个风风火火的泼辣性子,有时恨不得掐死这个生父。可孝字当头,她能做的也只是断了他的银子,妄图改一改他的坏毛病。可那老匹夫竟换了心思,将秦访晴卖给了韩家一个偏的不能再偏的旁支子弟做妾。
其实秦访晴的容色算不上绝佳,只能道一句上乘。可她的性子实在太惹眼,惹得许多人都想把她磋磨成贤良淑德的样子,像驯养一只不听话的猫猫狗狗。
士庶之隔,犹如天堑。在周围人看来秦访晴一个杀猪女能给韩家的子弟做妾简直是天大的福分——那可是韩家,只比王家弱上一头的韩家!
可秦访晴却不这般想,但世道却容不得她一个小女子怎么想。很快,那名韩家子便半是威逼半是胁迫的让身边人将秦访晴绑了去。她力气大,闹得夫家鸡犬不宁,可再怎么闹也只是一个人,很快便被收拾着成了事,落了一身伤。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就此屈服时,她暗中收集了许多夫家阴私之事,一纸状书将其告上了京兆尹,同时要求与夫家和离。
她是真的胆子大,竟敢这般对抗韩家,即便那只是旁支。她也是真的天真,真以为那些阴私能撼动得了盘根错节的士族,庶民出身的妾室能踩夫家的颜面。最终换来的,不过是京兆尹一句“不孝不忠,无德无贤”和能让自己丧命的八十杖。
是恰巧寻京兆尹办事的裴昇救下了秦访晴。
他出身儒学大家,却生性厌恶陈规,甚至数次与父直言孔夫子亦有迂腐之处,惹得其父怒斥“大逆不道”。与大逆不道一同传出去的还有他的讲经治学之才。在了解前因后果之后,他以“父不父,忠孝何用;夫无德,要何贤名”之由救下了秦访晴,随后被老父掐着耳朵怒骂一通,当夜就登上了北上的渡船。
秦访晴自知无人撑腰后前夫家定会再来找麻烦,于是悄悄跟到了渡口,在船将启程之际忍不住出声唤住了裴昇。
“我能随裴小郎君一同北上么?”她放下尊严问。
裴昇顶着父亲严厉的目光沉默注视了她一会儿,轻声道:“好。”
秦访晴那句询问飞速在金陵传了出去,伴随着无数“不知廉耻”的嗤笑与辱骂,在她于北地立下赫赫战功后,这句不顾一切的询问似乎却成了她勇气的一种象征,渐渐也让这个渡口有了个“随君渡”的美名。
桓玉提及此事时,眼中的水波似乎都化成了细碎的光。李德已将酒拿了过来,谢衍饮下一口,觉得身上热了些:“我从太傅那里听说过你以往做过的事,如今悯生也在你手中。”
你大可去做下一个秦女将。
桓玉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唇角的笑似乎都淡了些。
江上寒风猎猎,她拢了拢散乱的发,以一种极为清浅的语气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我于世间不过微渺过客,又能真的做些什么呢?”
越是意识到这个世间的真实,她越不敢做太多。做多就是错多,对身边人的连累也就越多。何况她统共不剩三年可活,这般平平淡淡下去不好么?
有太傅、女将、圣上和阿爹这样的人在,这个世间终会变得越来越好的,何须她一个世外人劳心费神?
那一丝暖似乎又冷了下去。
谢衍心想,那你几年前为何要上那一道折子呢?
啊啊啊我怎么还没有写到小**!明天争取一定【握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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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007 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