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闲居日常·二》
走出恢弘肃穆的中殿时, 时辰刚过午后。
太庙官员得了元和帝要‘沐浴斋戒三日’的消息,早早准备好了丰盛素斋。
梅望舒忍着笑劝洛信原,“你拿来躲懒的借口, 太庙这边当真了。好歹吃一顿再走, 莫要寒了臣下的心。”
移驾太庙附近的斋宫里吃完素斋, 三人喝茶闲谈的功夫,洛信原起身出去更衣。
片刻后, 身后脚步声响起, 大宗正跟了出来。
“大宗正有什么事需得私下谈?”洛信原转身看向大宗正, “刚才又是拼命眨眼, 又是打手势的。何事不能当着雪卿的面说。”
“别的事都可以, 就这桩不行, 必须私下里和陛下商议。”大宗正从袖中取出一封卷起的黄绢诏书, 双手奉给洛信原,
“早上叶相塞过来的。陛下自己一看便知。”
洛信原心里隐约有些猜测, 打开那封黄绢——
果然是一封叶昌阁亲笔起草,尚未正式呈上御前的草拟诏书。
内容正是册封皇后之诏。
“叶相早上跟老臣说,两边六礼已经过完,若是寻常人家,婚事到此就算成了。”
“但按照历朝历代的规矩,册封皇后, 必须有圣旨颁下,皇后北面跪迎接旨, 才算本朝正式立下了皇后。”
“叶相身上还兼着礼部尚书的职务,为此事不知和两位礼部侍郎秘密商议了多少回,翻阅了多少旧籍史书,越看越着急上火, 今早老臣见叶相,大冷天的嘴上燎起一个大泡。追着老臣把这封草拟诏书塞过来,一定要陛下给个章程。”
洛信原听完,把草拟的封后诏书又展开,来回看了两遍。重新收起,递回给大宗正。
“这边没有旁人,只论宗亲血缘辈分,我们不妨坦言直说。”
两人沿着长廊缓步往前走,洛信原思索着道,“这么说吧,皇叔祖。雪卿愿意随我来太庙上香,可以在父皇灵前默认洛家媳妇的身份,却绝不愿意接受封后诏书,更不会入宫。”
他抬手点了点大宗正手里的黄绢,“这封诏书留在叔祖手里,平安无事;颁布天下,后患无穷。”
大宗正听得云里雾里,茫然抓着诏书,
“老头子年纪大了,你们年轻小辈的念头想不明白。老头子就直问一句,封后诏书直接送到梅家,让你媳妇儿入宫,又会怎样?”
洛信原设想了片刻,缓缓摇头,“她不会当场抗旨,但也绝不会奉旨入宫。不止如此,从此京城再也留不住她了。”
他停下脚步,幽幽地盯着大宗正,“皇叔祖,你侄孙好不容易有了媳妇,才刚刚告知先帝;若惦记着祖宗规矩,颁下这道封后诏书,强召人入宫,你侄孙就没媳妇了。”
说到这里,声线低沉下去,“我才二十伶仃年纪,从此鳏寡孤独,无妻无子,孑然一身……”
大宗正手一抖,手里的诏书仿佛突然成了块烫手火炭,差点没拿稳。
“行了行了,别吓唬老头子。直接说,要老臣怎么回叶相。”
洛信原沉吟再三,“劳烦皇叔祖和叶相说……诏书秘密呈上来,等朕批阅用印,再发还礼部记档。以后若有史官查阅史料,也算是有文书佐证,算是成全了历代规矩。”
此事便如此议定下来。
两人前后回去时,大宗正唉声叹气,捏着袖中那烫手山芋,告辞回京。
洛信原和梅望舒商量这几日的打算。
“这次你回京出面,第一件事已经了结;第二件事不着急,北魏国来的几位都不是省油的灯,个个上蹿下跳的,晾他们几日无妨。”
顿了顿,若无其事提起,“中间空出三日闲暇,不知可否有幸,能去城南甜水巷的小宅子借住几日。”
梅望舒失笑,“中间空出三日,原来打算着借住我家宅院?”
在洛信原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她悠悠地道,“借住倒是不难。不过有件事没来得及和信原说……父亲打算启程回临泉老家了。”
“这么急?”洛信原诧异道,“我竟未听说。”
“之前我叮嘱父亲不要说。原想着宫中政务繁杂,不要打扰信原,悄悄地让父亲回去即可。”
“但既然这三日都有空……信原还是再见父亲一面的好。”
——
深秋季节天黑得早,车驾傍晚时分重新入京,驶入城南甜水巷时,天光现出大片暮色。
洛信原过来前已经换下天子常服,穿了身京城世家公子常见的襕衫大氅,头顶简单束起小冠。
梅望舒倒还是早上那身紫袍官服,肩头披着惯常穿的鹤氅,下车低声说了句:“莫在门外停留,有话进门再说”。
见了梅老员外当面,洛信原立刻明白过来,为何雪卿坚持要他来。
梅老员外下午得了通知,人已经提前过来甜水巷,穿了身簇新的团花锦袍,在门外迎驾。
神色隐约焦灼,满腹疑虑。
远远地见了车驾,迎面就要拜倒。
苏怀忠赶紧带着小桂圆下车冲过去,赶在老人家行大礼之前,一左一右把人搀扶起身。
梅老员外神色复杂,上上下下地打量贵婿,客客气气把人请进门来,开口却只是寒暄,并不像之前那般翁婿亲近说话。
洛信原察觉了老丈人的异样,猜出几分缘故,刻意放缓声线,极温和地开口,
“梅老不必多想,两边六礼已成,我如今进了梅家门里,只当我是梅家女婿即可。”
梅老员外安心了些,却再不敢像从前那样直呼‘信原’,思虑再三,最后唤道,“贤婿啊。今晚家里备了宴席,准备得仓促,都是些家常菜,贤婿多吃些。”
洛信原带笑应下。
梅老员外对话几句,见洛信原始终态度温和,并不摆出架子,心下稍定,鼓足勇气又道,
“上次定亲,老夫不知天高地厚,和大宗正商议的那些,那些……上门女婿,以后生的孩儿姓氏归属,之类的言语。如今想来,惶恐无地。”
洛信原听出了梅老员外的言外之意,立刻肯定回复,
“一言九鼎,言出无悔。说过的话,自然都是算话的。梅老放心。”
梅老员外总算放下心头大石,脸上重新现出笑容。
这时才注意到自家女儿穿得单薄,心疼地迭声催她去房里换身厚实衣裳,喝杯热茶,叫常伯赶紧拿手炉来。
梅望舒说了几次‘如今身子调养得好些了,不像从前畏寒得厉害’,老父亲只是不信,把他自己身上的氅衣脱下来要塞给她,她无奈去房里换厚袄。
眼见着梅望舒进屋,梅老员外在院子里却又犹豫迟疑起来,几度欲言又止,最后仿佛下定决心般喊了声‘贤婿’。
洛信原今日自从进门,生怕惊吓到梅老员外,语气刻意放得极和缓温煦,
“梅老到底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梅老员外鼓足勇气开口,“论起家世身份,贤婿自然是贵不可言;但既然应下了做我梅家的女婿。我们河东道的规矩,不管是新妇还是上门女婿,只要新进家门的,都得跨、跨火盆。”
洛信原:“……”
梅望舒去了东厢房,换衣裳换到一半,嫣然在外面开始猛敲门,忍着笑往里喊,
“大人,你快些出来。父亲准备了个火盆,刚才放在院门外点着了,咱家的上门女婿在跨火盆呢。”
梅望舒连发髻都没有来得及解,把穿了一半的厚袄扔去旁边,匆匆换了身直缀夹袍,裹着大氅就开门出去。
迎面正好看到梅老员外眉开眼笑地站在正屋门口,亲亲热热地把洛信原迎进去,脸上全是喜色,灯下看女婿,越来越满意:
“贤婿龙凤之姿,和我儿极般配,实乃天作之合。”
嫣然提起的火盆,此刻已经熄了炭火,就放在门边。
苏怀忠站在檐下,瞠目结舌,眼神发直,仿佛被人当头敲了一棒。见梅望舒急步过来,才突然活过来似的,把梅望舒拉到旁边,颤声说话,
“不行,咱们京城不兴这套啊。老爷子怎么、怎么能这样呢。”
梅望舒无话可说,接过常伯手里的茶盘进去正屋,走到笑容满面的梅老员外身边,借着奉茶的动作低声劝诫老父亲,
“爹啊,京城里没有跨火盆迎福这个说法,别故意折腾人家。”
梅老员外拿手挡着嘴,以气声答,
“乖儿,你别拦我。连个火盆都不肯跨,叫什么上门女婿。如今我知道这位不是嘴上说说好听,真的肯为我儿放下身段,我才能放心把乖儿交给他。”
事已至此,梅望舒扶额,又去找洛信原说话。
洛信原自己倒不甚在意,“跨个火盆而已,连火星子都没溅上半点,比起京城这边新婚当日捉弄棒打新郎的花样差远了。不妨事。”
一家人落座,说说笑笑地开宴。
说是寻常家宴,四处搜罗来的山珍海味。又带来了老家用了几十年的老厨子,这顿饭色香味俱全,比起宫宴也不差了。
酒过三巡,梅老员外带着醉意抹了把眼角,指着梅望舒对洛信原道,
“阿姝十一二岁时,老夫辞官携她归乡,家里准备了五十里长的红毡毯,五十里长的红绡帐,打算等大喜日子送亲的时候,从梅家门口一直铺出去,哪怕夫家在临近县城也足够了。哎,没想到女婿是京城人氏。五十里红毡毯,哪里够从临泉铺到京城啊。”
梅望舒起身,递干净手巾给父亲,“早和你们说过了,红毡毯和红绡帐不必那么多年地备着,我又不喜欢这些俗套。”
“是俗套,但婚事哪有不俗套的。”梅老员外拿手巾擦眼睛边嘀咕着。
洛信原坐在主客位,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沉思了片刻,开口道,
“五十里红毡毯,够从梅家铺到临泉城门口了。梅老放心,明年小婿抽空带雪卿回一趟临泉省亲,届时把家里的红毡毯铺出来便是。”
梅老员外又惊又喜,“当真?老夫可真的听进去了。”
“一言九鼎。”洛信原淡笑,当场承诺下来。
梅老员外激动得坐不住,连连劝酒,喝到七八分醉意时,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儿媳妇!”他大声招呼陪坐吃席的嫣然,“上次定亲那时候咱家买了整车的焰火,后来宫里的齐大人过来查看,说院子里挂着的灯笼太多,怕走火烧着了,焰火就放在库房里没动。今晚高兴,咱们把焰火拿出来,全放了,大家看着乐一乐!”
嫣然脆生生应了一句,起身出去。
不久,几道绚烂焰火划破黑暗天幕,带出一片欢喜惊呼之声。
五颜六色的焰火升腾在夜幕高空。
漫天的绚烂焰火,比京城上元节时的焰火还盛大三分,不只是梅家这边的仆从全涌出去院门外看,就连宫里带来的禁卫内侍也个个伸长了脖子往天上瞄。
周围乡邻的小孩儿们惊呼着从各家院门里跑出来,门外很快黑压压聚了一片小脑袋,倒像是老家时年年过节的盛况。
梅望舒看在眼里,勾起了旧日的记忆,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含笑看了一会儿天上的焰火,忽然想起此地是天子脚下,管制远比老家严厉。
“焰火虽好看,只怕要惊动京兆府。”她对梅老员外道,“父亲,停了吧。”
“不必停。焰火继续放完。”洛信原出声道,“齐正衡就守在外头,京兆府若来人,叫他亮腰牌便是。”召小桂圆过来,吩咐了几句。
小桂圆飞跑出去找齐正衡传话。
梅望舒想得却更长远些。
“今晚惊动京兆府,又亮了皇城禁卫腰牌,这处宅院落在明处,以后只能空置了。”
她笑睨了洛信原一眼,“你喜欢这处小宅子,趁着这三日多看几眼。甜水巷以后再不能来了。”
洛信原扼腕叹息,“可惜。”
越想越惋惜,跟梅望舒商量着,“这间要空置了,以后在别处再买间小宅子?”
“如今我又不常住京城。京郊有间别院,东都又有赐宅。”梅望舒抿了口酒,好笑地道,
“在京城置办那么多小宅子做什么。东一处,西一处的,倒像是金屋——”
想想不妥当,后面两个字被她咽了回去。
洛信原却已经听清楚了,幽幽地问,“金屋什么?”
梅望舒避开话题,指向天幕,“看,多美的焰火。”
洛信原却没有看天上。
目光只在绚烂五彩的天幕上注视片刻,便略过去。
琢磨了一会儿,视线又转过去盯着院外忙活的嫣然,“……儿媳妇?”
梅望舒饮酒的动作一顿,想起某些旧事。
“信原。嫣然的事,等宴后我和你细说。”
梅家大手笔买下的整车焰火,放了足足半个多时辰。
街坊孩童的欢呼之声不绝于耳。
宅院内外,人人脸上都是兴奋神色。
这顿家宴宾主尽欢,翁婿中途开始拼酒,你敬我一杯,我回敬你三杯,两人喝光了三坛子美酒。
梅老员外起身时都站不稳了,酒喝到十分满,老爷子情绪上头,开始呜呜呜地哭,
“我梅家只有阿姝一个乖女,原本打算养在家里多留几年,她自己主意大,十六岁独自去了京城。这么多年下来,一直指望着阿姝能回老家,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留不住……舍不得啊。”
嫣然和常伯搀扶着梅老员外往外走。
梅老员外心疼女儿,醉得站不稳了还不忘回头叮嘱,“从东都车马劳顿赶过来,路上辛苦,你们早……早点歇息。”
洛信原应下,“我们尽量。”
目送着梅老员外出门登车,洛信原把院子里所有人都赶出门去,反闩起木门。
眼神幽亮,看向身侧站着的梅望舒。
“金屋藏娇?刚才人多不好问,如今没人了,究竟怎么个藏法,雪卿和我细说说。”
“……”梅望舒瞥了他一眼,转身便往东厢房走。
洛信原跟过去两步,借着正屋明堂透出来的明亮灯火,抬手拉住衣袖,摸索到衣袖下藏着的白玉般微凉的指尖,牢牢攥住。
梅望舒在灯下无声莞尔,反勾住了洛信原的手指,在掌心划了一下。
“去屋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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