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闲居日常·一》
东都。初秋。
傍晚时分, 早已致仕的前右相程景懿踩着满地落叶,提着一筐活鱼走到梅宅门外。
“早上去溪边垂钓,钓了许多肥鱼, 顺便给梅小友送来一筐。”
程相把鱼篓递过去, 意味深长地问, “京城贵人来探访梅小友?”
开门回话的不是寻常梅宅小厮,而是京中的老熟人, 便装佩刀的齐正衡。
齐正衡摸着鼻子, 把鱼篓接过去, “多谢程相。极新鲜的鱼, 正好用来做贵人喜欢的鱼脍。”算是默认下来。
程相呵呵地笑, “老夫如今布衣之身, 当不起旧日称呼。倒是贵人惦记着旧日患难交情, 对臣下情谊厚重, 令人欣慰哪。”摆摆手, 婉拒了齐正衡请人进去喝杯茶的邀约,背手沿着青石道慢悠悠走远。
齐正衡提着鱼篓,径直去后院找人。
御赐下来的东都梅宅占地不大,但建得精巧清幽,亭台步廊蜿蜒曲回。苏怀忠正在紧闭的主院门外叮嘱小桂圆说话,远远地瞧见齐正衡过来, 拦着他不让进去。
“哟,梅学士的澡还没泡好?这都多久了。”齐正衡看见小桂圆提的一大桶热水, 纳闷地问。
苏怀忠神色复杂,“梅学士身上寒气重,最近天气又秋凉。这次圣上从京城特意带了泡澡的浴药方子,祛寒, 得多泡一阵。”
“行,那他继续泡着,我进去一下就出来。”齐正衡举起鱼篓,“程相爷专程送过来一篓新鲜活鱼,我进去给梅学士看下,顺便问他要不要搓个背?”
“别别别!”苏怀忠忙不迭地把人往外推,“圣上在里头,还轮到你给梅学士搓背?千万别进!鱼篓送厨房去。”
齐正衡满腹不解,边走边琢磨着,圣上在里头,亲自动手给梅学士搓背?!
哎哟,君臣情谊深厚,没想到深厚到这个份上!
他啧啧感叹着,提着鱼篓往厨房方向走去。
正院屋里,水声哗哗地响。
红檀木山水屏风后方,摆放着一个宽大的木浴桶。
浴桶里放满了浅褐色的浴药水,水波清浅地摇晃,水声阵阵。
梅望舒脸色酡红,星眸半阖,白玉般的手指握住浴桶边缘。
院门外交谈的嗓音停下不久,水声猛地大了起来,仿佛深海波浪。
她支撑不住,反手摸索着胡乱去挡,却被人从身后握住手腕,顺势压在浴桶木板边缘。
“这才泡了多久。”
氤氲的白色雾气中,洛信原把身前的人整个扣在怀里,低头吻着晕红一片的细嫩耳垂,“别浪费了特意从京城带来的浴药。”
“邢以宁特意嘱咐的,每天要泡足整个时辰。时辰还没到。 ”
梅望舒难耐地喘息着,细微挣了几下,挣不脱,“你出去,留我一个在木桶里,我能泡两个时辰。”
“那怎么行。”洛信原紧贴着她,把撑在浴桶边缘的削葱般的指尖攥在手里,亲昵地挨个亲吻,“我出去了,谁给梅学士搓背。”
梅望舒侧头,浓长眼睫撩起,不冷不热地瞥了他一眼。
洛信原立刻改口,“大冷天的,别赶我出去,让我陪你多泡会儿澡。”
“那就老老实实地泡澡。”梅望舒看着湿漉漉的地,头疼,“看看桶里的药浴水泼出去多少。”
洛信原扬声唤热水。
片刻后,小桂圆提着一大桶刚刚烧好的浅褐色药浴水进来,连带着浴巾,木勺,整整齐齐地放在小屏风外,目不斜视地出去了。
哗啦水声响起,洛信原只穿了身湿透单衣,起身转去屏风外,提着木桶回来,拿木勺舀起一勺子浴药,仔细加在浴桶里。
“齐正衡的眼睛怎么回事。”梅望舒趴在木桶边,眸子半阖,轻声埋怨,“昨日傍晚你来时,我穿了身襦裙在院中迎你,苏怀忠当时便看明白了,齐正衡居然没看出来?难不成要我当面明说。”
洛信原慢悠悠拿木勺加着水,“或许是你昨日肩头披了那件常穿的鹤氅,齐正衡见惯了,一眼没看出来,又知道是你,就不会多看第二眼衣裳,全副注意力去盯周围不寻常的动静去了。”
梅望舒好笑地道,“那我今日把鹤氅去了,换件大红披风,叫他多看我几眼?”
洛信原手里添水的动作停了。
“还是穿着鹤氅吧。”他声线平淡, “齐正衡没留意到才好。他若盯着你多看几眼,我也不能确保自己会不会哪天夜里突然想起来,忍不住把他眼珠子挖了。”
“……信原。”梅望舒啼笑皆非,“齐正衡是跟随你多少年的老部下了?你别吓他。”
洛信原在浴桶旁边,继续用木勺缓缓加水,
“雪卿,你穿着男服时,我还能告诉自己,周围和你说话的那些人以为你是男子,不会对你起别样心思。但昨日见你换回女服,坐在枫林下,那么美,那么好,小桂圆随我进来,看你的眼睛都看直了。我当时见了他直勾勾的眼神,差点下令把他的眼珠子挖下来——”
说到这里,顿了顿,“还好,话到嘴边时想起来,他是个太监。他那对眼珠子保住了。”
“……”梅望舒抬手按了按眉心,和缓地劝诫,“想归想,不要真正做。”
氤氲的雾气里,她闭了眼,纤长白皙的脖颈向后靠在浴桶上,乌发蜿蜒落入水中,外表美得脆弱易折,内里却极坚韧,强烈的反差,令人挪不开目光。
洛信原添满了水,穿着湿漉漉的单衣重新跨进浴桶。
哗啦一声,才添满的水又溢出去不少。
他挽起水中浮沉的一缕黑亮长发,缱绻缠绕在指尖,目光热烈,“雪卿,我想……”
梅望舒把那截发尾勾回来,雪白身子往下沉,纤长脖颈以下完全浸没在浅褐色的药浴汤里,似笑非笑,
“刚才谁好话说尽,恳求说纯粹泡澡来着?”
洛信原闭了嘴,默默往后退,后背靠在另一侧木板边缘,继续一勺一勺地舀热水。
哗啦啦的水声里,隔了好久才说道,“赶了两天一夜的路过来,路上只睡了三个时辰,心里想着,路上少花一刻钟,就能在东都和你多待一刻钟。”
说着说着,语气里渐渐露出低沉沮丧,“每个时辰都像是偷来的。明早又要走。”背过身去,趴在浴桶上低落地不说话了。
对着眼前的背影,梅望舒只觉得头疼。
她叹息,“平日从不见你这样说话,几位先生也只教导过帝王话术。这套到底是跟谁学的,黏黏糊糊的,果然像个……”想想这样说君王毕竟不好,‘狗皮膏药’四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汤浴下的小腿轻轻伸过去,碰触到对面的膝盖,脚趾勾了勾。
哗啦水声剧烈响起,她还来不及反应,下一刻,对面的人猛地一个翻身扑了过来,才加进来的小半桶热水又泼洒出去地面。
剧烈晃动的水波里,洛信原牢牢地圈着她,神色冷静而兴奋,“可以?”
梅望舒把视线转去旁边,默许了。
对面的人却不罢休,把她拦腰抱起来,整个抱坐在怀里,“这样也可以?”
梅望舒抬手重重地拍了他一下。
乌黑长发在水中迤逦浮沉,风狂雨急,骤雨许久才停歇。
地上水漫成河。
“明早什么时候走。”当天晚上入睡前,梅望舒慵懒地抱着厚被,忍着困意问,“我送你。”
“明早四更起身。”洛信原亲了亲她的唇角,起身去换寝衣,愉悦地道,“我们一起走。”
梅望舒一怔,原本已经合拢的眼帘睁开,“怎么说。”
“京城里两件事需要你出面。第一件事,过几日便是三王流放关外的日子。我会去城北送行,朝中重要人物都会去,一起做个见证,东都这边的程相也去。第二件事,北魏国使节嚷嚷着要见你,你若能露个面,也好叫他们闭嘴。 ”
“这样。”梅望舒点点头,“既然要我露面,明日我随你回京一趟便是。”
屋里熄了灯。
洛信原摸黑去床边,掀开被窝钻进去。热烘烘的躯体紧挨着她,手臂亲昵地搭在腰上,身体的热气隔着单衣透过来,比汤婆子还管用。
梅望舒把汤婆子踢到脚下,反搂住了火热的身体,贴着温暖的胸膛,呼吸渐渐平缓悠长。
正睡到半梦半醒间,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人瞬间清醒过来,摸黑踢了他一脚。
“你早知我会随你回京,今天还故意说什么‘每个时辰都像是偷来的,明早又要走。’”
洛信原才睡着,人就被踢醒了。
迷迷糊糊地伸手把人圈回来,半干的头发毛茸茸地蹭来蹭去,“不这么说,如何知道雪卿会心疼我。”
梅望舒实在绷不住,叹息道,“快别说了,我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谁教陛下这么说话的,该拉出去打板子。”
洛信原在黑暗里无声地笑,沿着她松松的衣襟,在肩头肌肤落下一串细细密密的吻,笃定带笑地道,
“雪卿心疼我。”
————
夜雨秋凉,黄叶满地。
清晨的瑟瑟秋风里,朝中三品以上重臣齐聚在京城北门外。
宗室获罪的三王,今日在官兵押解下,身着囚衣,钉上手铐脚镣,在城外和亲友辞行,彼此见最后一面。
洛信原给足了三王面子,亲自前来送别,赐下了离别酒,又赐冬袍。
他今日穿了身深色厚重的广袖交领常服,全程不苟言笑,天子气度不怒而威,送别场面颇为肃穆。
三个空酒杯放回漆盘时,在场的文武重臣们分明看到,圣上抬手抹了下眼角。
泪光在眼角隐约浮动。
众臣们唏嘘不已。
赐酒毕,轮到大宗正出面训诫。
大宗正拄着拐杖过去,丝毫不给这几位图谋不轨的皇族侄子侄孙脸面,拐杖指着鼻尖,挨个把三王骂得狗血淋头。
老人家的高嗓门在寒风里传出了半里地。
“……去关外后洗心革面,安分做人,多想想被你们拖累的儿孙!”
三王分别上了囚车,流放队伍从官道逐渐往北行去。
官道边聚集的众臣唏嘘谈论着,议论声许久不绝。
城外风大,刚才送别到一半时,梅望舒就被苏怀忠催促着坐进御用车驾里避风,只撩起一角布帘,远远地看着。
洛信原走过来时,不再掩饰神色,唇边勾起愉悦的淡笑。
梅望舒好笑地看他走近,提前下车,站在车驾边,把声线压低,调侃地问了句,“刚才真哭了?”
洛信原抬起右手,露出指腹上一抹红痕,低声答,“早上随身带了根红尖椒,刚才在衣袖里揉碎了。辣劲十足,你试试在眼角抹一下。”
梅望舒忍着笑避开。
“今日送别仁至义尽,越发反衬得三王图谋作乱无德无理,不忠不义。这场乱事至此算是了结了。”
“还差最后一桩事才算了结。”洛信原早做好了安排,
“刚才已经当着众臣的面说了,下面要去太庙焚香祷告,将此事报给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们。朕身为后辈,流放了嫡亲的叔叔哥哥,打算在太庙里静心沐浴斋戒三日。”
“当真?”梅望舒并不大信。
“去太庙是真的。已经吩咐下去了,马上便走。”洛信原拿过苏怀忠递过的湿帕子,擦拭沾满辣椒的指腹,“至于其他的,听听也就算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前方仪仗开路,并不沿着官道回返京城,果然准备往城郊太庙的方向而去。
梅望舒沉吟着,“陛下要去太庙,那臣还是回东都……”
说着便要退去车驾后面。
洛信原抬手拦她。
隔着厚重的衣袖,她的手指被不轻不重勾了一下才放开。
前后仪仗簇拥下,梅望舒和洛信原前后相隔半步,缓缓前行。
洛信原的目光端正望向远方,说的话却是:“来都来了,好歹陪我三日。”
梅望舒的目光同样端正望向远方,声线细微带笑,
“原来所谓的‘太庙沐浴斋戒’,就是为了躲懒三日不上朝的借口?”
“虽然不上朝,倒不算躲懒。”洛信原镇定地道,“这三日事多得很。”
梅望舒带笑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眼神里明晃晃写着:继续说,反正她不信。
洛信原停了脚步,转身往回走,扬声吩咐下来,“梅学士难得回京城一趟,陪朕去趟太庙吧。和先祖和历代英烈见见面,说几句话。”
随同拜谒太庙,是臣下的无上尊荣。
在远近同僚无数艳羡的目光里,梅望舒只得应下,
“臣遵旨。”
供奉着历代皇帝先祖的宗室太庙,位于京城郊外十里的皇家林苑附近。
至今传五代,已有百多年历史。
占地广阔、重庑殿顶的恢弘太庙,黄色琉璃瓦在雾蒙蒙的天气里格外显眼。
大宗正已经提前到了,此刻正和太庙里的众多官员一起在门外等候圣驾。
见梅望舒陪同元和帝前来,众人并不感觉意外,引领着他们进去。
肃穆空旷的西配殿,点起千盏长明灯,星星点点,宛如夜空银河。
西配殿里供奉着历朝历代立下赫赫功勋、配享太庙的功臣。
几人的脚步声在空旷殿室里引发层层回响。洛信原走在最前头,目光落在西配殿一排排的功臣牌位之上。
“雪卿,”他突然开口问话,声音在殿室里悠远回荡,“朕记得你来过太庙?”
“臣确实来过。”
当着太庙里侍奉的众多官员的面,梅望舒回答得规矩稳妥,“上次来的时候,是陛下亲政当年,臣随陛下祭祀先祖。”
洛信原点点头,“朕还记得。”
“当时,朕携你走过西配殿时,心里想着,等你我百年之后,朕的牌位被后人搬进来,让你的也随着进来,以朕身边第一功臣的身份,配享太庙。”
身后随行的太庙官员发出极细微的感慨之声。
洛信原的脚步顿了顿,停下盯着西配殿众多青史留名的良臣牌位看了许久,忽然勾唇一笑,
“现在想想,你不能在西配殿。”
随侍几位太庙官员听得面面相觑,互相猛递眼神,心里如狂风骇浪,升起了种种揣测,却谁也不敢说话。
只有大宗正脸色古怪,干咳了一声。
西配殿是放历代功臣牌位的地方,至于历代配享太庙的皇后牌位……放在东配殿。
洛信原不再说话,随行太庙官员不敢说话,众人走进了更加开阔恢弘的中殿。
从开国皇帝的牌位,历代先祖,以至于先帝的黑色牌位,在明亮的长鸣灯火下,整齐地排列成数排,放置在层叠华贵的藻井下方,中殿正中央的龛位上。
仿佛一双双黑色的眼睛,从高处沉默地注视面前的后辈。
中殿这里是太庙的中心,每日专人仔细清理,各处纤尘不染。
随行官员到此止步。
进入中殿的只有洛信原,大宗正,梅望舒。
洛信原走上去,亲手供奉了新鲜瓜果,又点燃三注线香,举到眉心,对着列祖列宗的灵位,郑重拜了三拜。
“父皇。”他轻声祝祷,“儿子来看你了。”
上前半步,将线香插入龛位前的三足香炉中。
大宗正站在侧边,又递过来三注线香,递给梅望舒。
梅望舒接在手里,看了眼洛信原,隐约猜到他今日带她过来的意图。
洛信原举着三注线香,果然郑重地在灵前道,“父皇,儿子今日带着媳妇一同来探望你老人家。”
梅望舒莞尔,接过线香,随即肃穆神色,上前拜了三拜。
“臣梅望舒,第二次前来探望先帝。”
上前将线香插进香炉时,大宗正突然想起来一件极要紧的事,急忙另抽出三支线香,紧张地对着先帝牌位方向拜了三拜,
“先帝放心,梅学士虽然穿着男装做了多年的朝廷重臣,其实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娃子。有老臣在这边看顾着,先帝别怕,你儿子娶的不是个男媳妇。”
回头又对洛信原和梅望舒解释道,“不赶紧说清楚,怕先帝的棺材板压不住。”
梅望舒:“……”
洛信原把线香从大宗正的手里接过,插进香炉里,“行了,父皇现在知道得很清楚了。”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三开始的时间线,接在正文结尾的第二天,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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