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珞心里是害怕姬游的。以前是怕他一个不高兴就要了她的命,而现在,就怕听到“侍寝”两个字。
整整半个月,姬游每天都宣她侍寝。但等她去了之后,就勒令她坐在对面的小桌子旁边,看着他批奏折。这一看,就是三个时辰以上。
其中有几次,南荣珞为了完成任务,甚至大着胆子向姬游提出一些小要求,姬游却只是蹙眉反问他:“你竟敢跟孤讨东西,不怕孤要你的脑袋?”
讨个糕点吃也要命?不至于吧?
南荣珞想也没想就回答了:“还……好吧。”
姬游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之后,南荣珞无论要吃什么,姬游都会由着她,只不过在他批完奏折前,不允许她离开,也不可以睡觉,哪怕是闭着眼睛假寐也不行。等他批完之后,他又会把南荣珞轰出来,就算是二更天,也不会给她留一块地板。
南荣珞也终于理解,为什么她第一夜会被人抬着送回了飘霜苑,因为小皇帝不允许任何人“染指”他的卧房,哪怕是伺候的宫人也只能在房外候着。
而当天睡迷糊的南荣珞不知道怎么就爬到了姬游的床上了去了,气得姬游直接把床一起打包了将她送回来,为此还拆了两道清感殿的侧门。
那一夜之后,姬游再也没给过她睡着的机会。
南荣珞是真的被他折腾得没脾气,但又不敢发火,只能压着自己的怒气,黑着脸过去,又黑着脸回来。
晚上睡得少,白天自然得补觉,有时候南荣珞一睁眼,都已经过了午时了,她甚至都在怀疑,再这样下去自己会不会变成猫头鹰般的作息。
这不,折腾半个月之后,南荣珞终于得病了,还是风寒。大夏天得风寒,说到底还不是半夜在路上走了太久,给夜风吹的。
南荣珞吸了吸鼻子,红着一双眼睛,由着太医给自己诊脉。诊完之后,就被连着灌了两大碗中药,才终于躺回了床上。
她意识虽然是清醒的,但是整个人都很没有力气。明明是大夏天,别人都在纳凉吃冰,自己却只能盖着被子捂汗。南荣珞忽然有点儿怀念现代的布洛芬了,一颗下去,头痛发烧立刻缓解,哪儿还用受这样的罪。
但是想归想,不可能的事情也不能强求。
想着想着,南荣珞的思绪又飘到姬游那儿去了。
连着半个月的相处,南荣珞虽然没有同姬游说过太多的话,但对他多少有了一些了解。
正如外界所说的,姬游确实是杀人不眨眼、残暴不堪的暴君,光是南荣珞在清感殿内亲耳听见他下令斩杀的人,就不下五个,还别提其他被打被罚被关大牢的。
南荣珞一开始确实特别害怕,一听到姬游说杀,说砍头,她就会浑身不自在,生怕那命令某天就落到了自己头上。可越是相处,南荣珞就越开始忘记这一份恐惧。她看到的更多的是姬游盯着奏折的专注,姬游望着她的复杂眼神。
她实在想不通,姬游为什么非得每天晚上把她叫过去,什么都不做,等到了凌晨又把她赶出来。
他的暴躁,狠厉,杀戮,也从来没有在南荣珞身上体现出来,只是随时臭着一张脸,倒是像对自己有什么不满,在生闷气的小孩子一样。
南荣珞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
同一时间,清感殿。
夏岭恭看着殿前日暮落下,油灯点燃,已然到了平日里皇帝陛下召见珞美人的时间,小皇帝却只盯着眼前一桌子的菜发呆,忍不住上前提醒:“皇上,今日……需要让周礼司呈上名牌吗?”
“不用了”姬游结束了他良久的沉默,“把桌上的菜撤了吧。”
夏岭恭心知今日珞美人受了寒无法侍寝,小皇帝心里多半不开心了,只能命人赶紧收拾了。
等到宫婢们离开,夏公公禀退殿外,偌大的清感殿,便只剩下那摇曳的烛火,与姬游作伴。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盯着对面那方矮桌看了片刻,才起身去拿放在案上的金色折子。
这是姬游的日常。
先皇对建平王多有忌惮,所以在辞世前,特地除掉了建平王在朝中的势力,扶持了不少自己的亲党上位。在他辞世后,八岁的太子姬游顺利继位,作为先皇胞弟的建平王愣是连皇位的把手都摸不到。
但姬游年纪终究太小了,即便有人扶持,也免不了朝廷中越多越多的人被建平王拉拢,最明显的一件事,那便是交到姬游手上的奏折越来越多。
对于奏折的批阅,首先是要经过丞相管理的政事堂筛选,对于重复上报、地方官员的工作报告等不那么重要的奏折直接由他们执笔回复,只有政事堂无法抉择的,才呈给皇上定夺。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也不知是谁的授意,政事堂开始逐渐“怠工”,送到姬游手里折子也就越来越多。
如今,姬游每日做得最多的一件事便是批阅奏折,时常要批到凌晨才能结束。
姬游坐得端正,矮桌前的灯火逐渐变亮,又慢慢在地面上映照出阴影,直到最后,落成了与姬游身形一般无二的影子,姬游手中的书写动作也还未停止。
殿门轻叩,传来夏公公的声音:“皇上,你许久未用膳,绫罗忧您身体,给您送汤盅来了。”
皇帝贵为九五之尊,对膳食的要求自然是极高的,平日里的三餐,食用之前不仅要用银针试毒,更要有人试吃,确保无异之后,再给姬游食用。
然而,姬游时常因为批阅公文忙到深夜,这时,如果再将这群试吃试毒的宫婢从床上扒拉起来,似乎也不是那么妥当。所以,姬游身边便有几个极其亲密的司膳宫女,专门为他做夜宵,同时试吃。绫罗,便是当中最受器重的一个。
原因无他,只因绫罗是伺候先太后的婢女。姬游儿时经常到太后处用膳,对他而言,绫罗的手艺,便是母亲的味道。
姬游放下了毛笔,轻声道:“进来。”
不多时,一个身着藕色罗裙的宫婢拎着食盒进了殿中。她面容清淡,脸上似带几分颓色,步伐却踏得极稳。她径直走到姬游桌前,微微弯腰行了一个礼:“皇上,奴婢给您送汤盅来了。”
姬游默不作声地挪开了矮桌上的奏折,绫罗蹲在矮桌前,打开食盒端出汤盅,将它倒入一个小碗碟中,先用银针测了片刻,而后又将小碟内的肉汤饮下,才替姬游摆上了白玉碗与白玉匙,盛出肉汤,退居一旁,低头候着。
若是平常,姬游定会很快将它饮下。可今日,姬游却盯着那浮着油斑的鸡汤沉默了许久。
绫罗以为姬游没有胃口,正想劝说两句,姬游却抬手捏住了汤匙的柄,不停地在碗里划圈搅动,而后道:“绫罗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让孤安心。”
绫罗微不可查地抬了一下头,很快又低下了:“皇上过誉了。”
姬游继续搅着汤碗,似有所思道:“绫罗入宫,当有二十年了吧。”
“是。”绫罗恭敬作答,“奴婢十三时随先太后进宫,如今已经正好第二十个年头。”
姬游听后,微微颔首,“孤还记得,孤五六岁的时候,总是绫罗带着孤去花园寻母后,有时候寻不到了,孤还没着急,绫罗你反倒已经哭起来了。”说着,姬游竟是笑了起来。
绫罗不知姬游为何忽然开始回忆往昔,她仍旧低着头,“当日奴婢不懂事,让皇上见笑了。”
姬游摇摇头,敛下了笑容,盯着那碗鸡汤又呆滞了一会儿,才慢慢舀起一勺,送到嘴边,一滴不漏地喝了进去,细品一番后,赞扬道:“果然,绫罗的汤还是这个味道。”
绫罗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皇上若喜欢,绫罗下次便多做些。”
“下次……吗?”姬游喃喃了一句,继续低头喝汤。
一勺,两勺,三勺……
明明两口就可以喝完的汤,姬游一勺一勺地品尝,竟是整整尝了一盏茶的时间。
等到碗底见空了,他才放下汤碗。
绫罗正打算去收拾,姬游却发声说道:“孤给了你二十五次机会。”
她一抬头,正对上姬游深邃的双眼,那眼中充满了不解,在烛火的映照下,发出碎碎的细光。
他问:“为什么连你也要这样对待孤。”
“绫罗啊,你好狠的心。”
绫罗浑身一怔,随即便明白了过来。他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
绫罗忽然笑了,笑得狂妄疯癫,笑声回荡在殿中,久散不去。没过多时,她的口中呕出深红色的血液,但她依旧没有停下,向着姬游露出两排血齿,像一个方食人肉的厉鬼。
夏公公在殿外听到响动,带着几名侍卫急匆匆闯了进来,看到的便是趴在地上呕血不止的绫罗。
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先去扶绫罗,但最终还是率先冲向了姬游:“皇……皇上!您没事吧?”
姬游抬手止住了夏岭恭的靠近,望着地上的绫罗,用冰冷的声音下令:“将绫罗压入大牢,孤要亲自审问。”
夏公公还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但既是皇令,他必先照做。
身后的两名侍卫向着绫罗走来,绫罗却忽然大吼了一声:“昏君,我绝不会给你折磨我的机会!”
说完,她猛地起身,一头撞在殿内的红漆柱上,就这样睁着眼睛,倒在了姬游的面前。
夏公公赶忙过去探她的鼻息,转头略显惊恐望着姬游,道:“皇上,绫罗她,死了。”
姬游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轻飘飘一句:“抬出去扔了罢。”
“是。”夏公公应下后,刚想出去,姬游忽然叫住了他。
“替孤叫个太医。”
夏公公疑惑不解:“皇上可是受了惊吓?”
姬游还没张嘴,整个人忽然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赶忙伸手捂住了嘴唇,但止不住的深红还是从他的指缝中流了出来。
“皇上!!”
*
就这么睡了大半日,再次睁眼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南荣珞发了一天的汗,脑子倒是不晕了,只觉得喉咙干涩得不行。床边正好放了碗凉掉的汤药,南荣珞顾不上苦不苦,端起来就是一大口,等意识到苦味的时候已经由不得她反悔了,只好生生咽了下去,勉强润嗓,但还是忍不住呸了两声。
听到房里的动静,夏月叩门进来了,却只趴在床边嘘寒问暖,把南荣珞都问烦了。
反倒是兰茹更加贴心,默默给南荣珞换了温热的茶水,连薄被和床褥也一并换了新的,新的被子上面还有一股暖烘烘的味道,看样子是知道会用上,今日特地拿出去晒了一下的。
南荣珞换上了新的内衫,喝了几口温茶,才终于缓过来一些。
她扭头看了一眼窗外零星的灯火,无意识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小姐,现在快到亥时了。”夏月一边给南荣珞更衣,一边回答道。
“亥时?”南荣珞有些惊讶自己竟然睡了那么久,但更多想到的是姬游怎么还没翻她牌子?难道是因为自己生病了?
等她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把心中所想讲了出来。
夏月听到这句话却脸色大变,手上整理衣饰的动作都僵住了。
“怎么了?”南荣珞只是不经意地反问了一句,夏月却更加紧张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出来:“皇、皇上今日应该不会召小姐去清感殿了。”
“为什么?”小暴君翻牌子的游戏终于玩腻了吗?南荣珞心底浮上两分不爽:对自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呵呵,渣男!
夏月弱弱地回答:“皇上,他……中毒了。”
“中毒!”南荣珞怎么也没料到是这种结果。平日她在清感殿用膳,姬游的每一道吃食都要验毒数次,怎么会忽然中毒。
当然这种事情夏月自然也不会清楚,她只能挑着自己知道的说:“听说皇上是在午膳后中的毒,现在前殿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太医都看了好几轮了,也不知皇上现下是个什么情况。”
南荣珞拧着眉毛思索了片刻,站起身往门口走去,刚走没几步,又回头坐了回来。
“小姐,您,不去看看吗?”夏月小心翼翼地问道。
南荣珞方才是在犹豫,但权衡之下,她选择装蒜:“不去,你小姐我又不是大夫,去了又有什么用。”
姬游本就不喜后宫嫔妃,此刻她过去或许连人也见不到,又何必去添乱?
说服了自己,南荣珞怀着忐忑的心情让夏月上了几个菜,打算补充点体力。
“小姐,是……菜色不好吗?”
在夏月地提醒下,南荣珞才发觉自己送入嘴中的一口菜已经嚼了几十下还未咽进去,米饭也只刨了一小口。
她到底还是在意姬游死活的。
但是她……
南荣珞艰难咽下口中食物,硬下心肠决定静观其变。
但就在她下定决心那一刻,一股难以言表的眩晕冲上脑门,强烈的恶心感让她浑身脱力,不可自控地向后倒去。
南荣珞第一反应是自己也中毒了。
在她快要失去意识的一瞬间,她还是把姬游又骂了一遍:狗皇帝,为什么连中毒也要连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