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生了副烟骋媚妆的好相貌,尤其是那双瑞凤眼,像极了已故的太后,不笑时目射寒星煞有气势,可若一笑起来便如三春桃李盛开,水光潋滟,又犹如一池落花坠落,激起阵阵勾人的涟漪。
只可惜,原以为好不容易登上皇帝宝座的少年暴君应日日都乐开了花,谁知他却很不爱笑,常年冷着一张脸。
哦,暴君偶尔也会一展笑颜——每逢打了胜仗,或有大臣撞柱死谏的时候,暴君总是或玩味、或嘲讽、或像小孩子得了心爱的玩具似的,慷慨地笑上两声。
笑自然很美,只是这笑常常伴着流血牺牲,便鲜少有人舍命血溅堂前去博暴君一笑了。
而当肖似暴君白月光的裴妃去世以后,暴君就变成了终日满脸阴云的模样,再没人见过暴君笑的样子。
除了今日。
虞锦行唇边噙着一抹笑意,一手持着金杯,一手扶着怀里的琵琶。带着扑鼻的醇厚酒香的琼浆玉液洒出些许,顺着顺长的小臂蜿蜒而下,渐渐隐入玄色龙袍之中,连带着用金线绣的五爪金龙都被浸得暗了几分。
酒很香,可惜是最后一次喝了。他嘴角的笑容不变,眼神晦暗不明。
暴君不是第一次被逼宫了。上一次这么做的,还是他的废物点心弟弟与一个宗亲,虽然惊险些,但终究是胜了。不过这次……他真的有些厌倦了。
烦,没劲,想死。
虞锦行连再同那些起义军周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从容地端起那杯鸠酒,一饮而尽。随后拨弄起怀中的琵琶,曲不成调,他也不恼,仍兴致勃勃地弹弄着。
只是在这催人尿下的乐曲中,他不由得想起了裴溯音。
裴妃应当是爱弹琵琶的,毕竟他每日都弹。
技艺也颇为高超,有珍珠落玉盘、惹人泪下湿青衫的本事。只是虞锦行不喜他弹瑟琶,平时路过他的宫室,若心情尚佳,便会把人按在琴室狠狠地欺负一顿,望着对方手指抖得衣服都穿不上才罢休。若是有人惹了不快,便会摔了他的琵琶,砸了他的琴室,再罚跪跪上一两个时辰。
自己还真是怪有病的。
可是自己这么个行事乖张、脑子好似有坑的疯子没死……目测比自己正常许多的裴溯音却死了。
暴君有些不太高兴。
回忆里唯一勉强还算温情的是,他倒是极少同裴妃动手。
暴君没有不打女人的习惯,更别说男人。只是除了在床上有时稍显粗鲁以外,他大多数时候对裴妃确实是一种“远观不可亵玩焉”的观望态度。
喜欢看对方跪着,跪到冷汗淋漓、不住颤抖却又不肯求饶,这何尝不是一种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暴君没忍住笑了。
只是有次他心情十分不悦,就着酒意把人当着太监宫女的面强要了一阵,又将人拖回琴室,逼着对方弹古琴。
“既已如此像了,为何不肯再像一些?”
裴妃不肯,他的眸色就骤然阴冷了下来:“呵,不会弹,这手留着还有什么用?”虞锦行作势就要掰断他的手指。
“不……不要!”裴妃终是服了软,讨了饶,那泪眼婆娑的模样叫虞锦行心中一震,于是撇下**的人独留在琴室里,逃似的离开了。
现在想想,何必如此。他真正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无论如何也回不来了,旁人再像,那也是旁人。
只是……也许在这天长日久的相处中,脑子有病的暴君,多少还是对目测很正常的裴妃产生了一些爱慕之情。
虽然裴妃严格来讲的话也不算很正常,毕竟他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一般,总是什么也不肯说……算了,反正比暴君要正常许多。
其实这也是很正常的,人都会憧憬那些自己没有的东西……对暴君来说,就是正常的脑子。
但当时的暴君显然是不太能接受自己居然爱上“替身”这种事情。
现在的暴君也不太能。这根本就是对他原本的心上人的一种亵渎啊!
总之,打那以后,虞锦行再也没去看过他。而宫里也传出裴妃病了的消息。
一开始只说是风寒,后来好像愈发严重了,请虞锦行去探望。
“病重?若是把病气过给陛下怎么办啊……”皇后白霁玉担扰道。
暴君有些好笑。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暴君,还会怕这点病气吗?只是他心烦意乱的很,不想去见对方。至于皇后的茶言茶语,他向来当听不见,反正别给他找事就行。
裴溯音,李素因。
二人不光名字像,长相也有七分相似。
不过比起被暴君放在心尖上的那口“剑腹蜜”的李师兄,裴妃裴溯音,到更像……更像……
暴君思索了许久,心灵福至:对了,裴妃像一朵艳丽的娇花,只是被人扔到了水桶里,又被放进地窖冰镇,出来以后,就成了一颗裹着娇花的冰球。这颗冰球悲惨的被放到了烈日下,试图取出其中的娇花。
最后的结果就是,冰融,花残。
只是如今,虞锦行已经不记得二人那三分不像,究竟不像在何处了。
记忆里那人的笑容似乎逐渐被眼前人苍白的模样所替代,竟已悄然留在了心里。
暴君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那夜他宿在皇后宫里,云销雨霁。突然有太监来报,说裴妃“殁了”。
皇后一惊就要起身,虞锦行却很平静地将皇后拉进怀里,只道:“知道了。”便睡去。
第二日,他才慢慢悠闲地踱步至裴妃宫中。宫人已换上了丧服,裴妃裸着身子,用白绸裹着。虞锦行神色平静伸手拨开白绸,露出裴溯音那张苍白瘦削的脸。
他缓缓坐下握住裴溯音的手,盯着他的手腕出神。
宫人进来时,看见他的表情茫然中还带着些许疑惑。
“怎么瘦成这样?是御膳房不合胃口吗?不中用的东西,杀了便是,何必同自己过不去?”
是了,肯定是这些宫人的问题。暴君想着。
宫人闻言都惶恐地跪下,因为他们心知虞锦行绝不是说说而已,生怕帝王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虞锦行坐了片刻,取来已准备好的华服,将身子还未完全僵硬的裴妃抱起,开始帮他穿衣。
暴君年少时是冷宫里没人疼的皇子,这些复杂的衣物,当然是会自己穿的。只是毕竟是许多年没做过这种侍伺人的事了,动作有些生疏。
不过他很有耐心,细致的、缓慢地一点点穿好,又梳了个歪歪扭扭的发髻。
他梳着梳着,突然瞥见青丝间,有一缕刺眼的白,登时一愣,附在裴妃耳边道:“有点痛,你忍着点。”随后小心地拔下那根白发。
他想了想,将发丝缠了缠,塞进胸前的衣襟里。
这些都打理好后,暴君才满意地起身。余光扫见梳妆台上有一木盒。靠近打开以后,才发现是一把琵琶,从材料、做工来看都是极品,保养的极好。
只是虞锦行从没见过裴妃弹过它。
心下恍惚时,裴妃贴身宫人恭敬道:“陛下,这是裴妃从家乡带来的陪嫁,裴妃昨夜吩咐奴婢从库房中取出来,申时弹了一刻,戍时便去了。”
去……了?谁去了?去哪儿了?暴君脸上茫然无措,似是没听懂,又似是不可置信,他踉跄了两步,视线才缓缓聚焦。
是了。
裴溯音也死了。
他有点疑惑。
人怎么会突然死掉呢?
他又想起了那时,即将离开裴妃的宫殿前,对方曾饱含不舍的开口:“陛下……再见。”
好像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一般。
虞锦行最终带走了琵琶,再没踏进过后宫。
“……你也死了,朕在这世间还真是了无生趣呀。”
……
暴君的脑残爱情故事结束了。
他拨弄着琵琶,心想:严格来讲,还是踏过一次的。
起义军如野火燎原这么快打到皇宫,主要是因为暴君已给各阶官员提前递了消息,下了圣旨——不支持不反抗不阻拦。各地方政府安静如鸡,驻守边关的百万铁骑也不动如山,宫中奴役全部遣散,至于那些后妃……
暴君上次踏入后宫,便是提着那柄多年来随他征战四方的天子剑,将他宠幸过的男男女女通通杀了个干净。
算了,反正按律他们也是要陪葬的,毕竟暴君一生无子。早死晚死都是死,伺候他这么个神经病、伺候一辈子再死,可能还不如早点死来的痛快。
至于放过他们……暴君没想过。
总得有些人给他陪葬吧。他已经那么好心,提前派人撤走了城郊的百姓。那长安城内这些同样和他受天下供养的“蛀虫”们,当然就得跟他一起死了。
路过未央宫时,暴君与皇后二人相顾无言许久,皇后含着泪,柔柔地唤了一声“陛下”,便主动饮下了毒酒。
其实那是用来假死的药剂。通晓药理的暴君看得出来,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动手杀她。
毕竟皇后也算是真情实感的在宫斗,努力的给每一个妃嫔使着绊子,让他这个皇帝当的分外有存在感。
在这宫里大约只有他一个活人了吧。
暴君只是微微颌首,便枯坐到宣政殿前,再没动过。
暴君终究还是成为了孤家寡人。
他就说太子自称咕咕咕的不吉利。
“唔……”
他的动作猛地顿住,手中原本正弹奏的琵琶也随之戛然而止,发出一阵突兀的颤音。
毒性开始发作,虞锦行动作顿了顿,干脆放下琵琶。他倒了杯酒大手一挥撒于天地,高声道:“朕大赦天下,赐万民无罪!”
酒液在半空中飞溅开来,仿若破碎的玉珠。
空荡的皇城内只有他一人的声音回响,显得空寂无比。
虞锦行不再去理会那如跗骨之蛆般的痛楚,又缓缓抱起琵琶。那剧毒带来的痛苦犹如无数细密的尖针,一下一下地扎入他的每一寸肌肤,逐渐席卷他的全身。
额头渐渐渗出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脚下的石板上,洇出一片深色的痕迹。但他的眼神却深邃而悠远,思绪像是挣脱了缰绳的野马,肆意驰骋。
自从他体内的“噬心蛊”发作至晚期以后,他还是难得,脑子如此清明。
真是久违了。
如今皇室宗亲已被他屠戮大半,那些起义的人,究竟会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出一个旁支来继承这风雨飘摇的皇位,还是干脆就抛开所谓的皇室正统,自己取而代之呢?
罢了,随他们去吧。
他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若是能够重新来过……
还是直接自我了断吧。
这一生,于他而言,当真没有什么值得眷恋的。
这好不容易才打下的江山,难道还要他再去经历一次那血雨腥风的征战?想想都觉得厌烦。不过,等等……他的眼眸中忽然闪过一丝玩味,好像也并非全然不可行……毕竟世人皆称他为暴君,而暴君,不就最喜欢打仗了么?这天下,再乱一些又何妨?
远处,“裴溯音”一步步走近他,面容温柔又哀戚。
“……爱妃,你是变成鬼了,还是我终于疯了?”
虞锦行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绽放出了久违的笑容。那笑容如春日里盛开的桃李,绚烂而迷人,可细细瞧去,却又似凛冬寒梅在阳春三月里悄然陨落,带着几分孤高与释然。
一滴泪从他那略显消瘦的面颊上缓缓滑落。
他的身子微微一软,缓缓倒下,终是没了声息。
唯有那把琵琶,“哐当”一声掉落在地,琴弦颤动,发出一阵悠长而悲怆的呜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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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朕终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