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夏听到这消息,明明是看不见的,仍是觉得眼前一黑。
她浑身僵硬,也感到冷。
忽然扯下眼前的药纱。
白蔻与香砂大呼不可,忙来劝阻。
温夏不顾她们的阻拦,努力睁开眼。
入目只有刺痛与灰白的世界,双眼不辨明晰,看什么都是满墙的灰白色。
她还是看不见。
许嬷与太医都赶来了,殿外也有无数得知消息的妃嫔,都欲来探望。
太医一面为她缠上药纱,一面安慰她双眼会复明的。
许嬷哭着劝道:“娘娘,您忍忍,这双眼睛必会好的!”
温夏虽看不见,却也知自己此刻狼狈得定再无皇后的端庄。
她鬓发拂乱,脸色惨白如纸,唇上也无血色,单薄的身姿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许嬷望着这样的她,心疼地捂着她双手:“等您眼睛好了,咱们一定让皇上亲眼瞧一瞧您。这么好的皇后,这么好的姑娘,他才是眼睛瞎的那个!”
温夏心头只有苦涩。
他们都说她生得美,前后几朝也许只有这样一位容貌惊鸿的美人。
他们说只要让戚延见到这样的美貌,一定会喜欢上她。
她最开始也是这样以为的,虽然她也不喜欢以色侍人,但形势多少能缓一些吧。
可戚延听到这样的言论,似更赌气般每次都完美避开他们的相见。
他们最后一次互相见到对方,应该是九岁那年。
那时戚延迷上看戏,明明不在东宫住,却忽地搬回宫,于是东宫里日日喧阗,戏曲不休。
她每夜都不得好睡。
太后那时制止戚延无用,便唤了宫人来接她入太后宫。
漆黑静夜,少见那夜的戏早早停住了。
温夏跟着太后的宫人走出殿门,舒心之余,倏见甬道尽头飞来的红衣鬼面人。
一弹指间,鬼已至她身前。
白面獠牙,眦目血流,黑发飘然扫在她额间。
她先是尖叫,而后一瞬间便瘫软晕厥。
直至戚延摘下鬼面面具,讥笑她无趣。
他翌日以“小太子妃与孤志趣不投,作息不匹”为故,要她搬出东宫。
而温夏也主动要搬,甚至去信给父亲,要离开皇宫。
她受够了戚延。
受够了他有意无意的捉弄。
他冷漠如寒磐的性情。
原来他学会了武功,十六岁就有那么好的轻功,能飞行自如,爱上在夜里扮鬼。
原来他手上的箭随随便便就能百发百中,能射杀猎物,也能寻乐子地邀世家子弟来东宫比试,射她植于庭中的桃树。
那树上红透的硕果都被插上箭羽,落了一地。她亲手种植的蜜桃明明就要收成,却再也无法着人带去边关给爹娘品尝。
她也好像再也不曾好转过。
有宫人窃语,说纵使戚延有错在先,可她也实在太不经吓了,胆子这么弱。
她是胆弱怯郁。
她自从那夜,夜夜噩梦。
梦里是那个愿意赠予她星月的戚延,在一刹那里变作眦目流血的鬼面。
她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做什么都要带上丫鬟。
她不敢经过东宫,不敢看东宫的方向,甚至听到戚延两个字,都会抑制不住地颤抖。
她也不能看见桃果,见着宫人摆在桌上的贡桃,就会止不住地哭。
她就那样不吃不喝,连觉也不敢睡,每日都在哽咽要爹爹娘亲。
太后请了御医,又请了法师都无法治好她,万般无奈与疼惜,只能去信给父亲,派了心腹将她浩浩荡荡护送回边关。
她终于能离开皇宫,哪怕终究仍会回来,但坐在马车上那一刻,也仍是雀跃欢喜的。
挥手与含泪的太后告别时,视线撞见了城墙那头青年颀长的身影。
青衫随风猎动,如同胜利的旌旗。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碰面。
后来婚后的几次,温夏在御花园避让不及,远远见过戚延。
玉兰争浓,花影阔绰处,他有一张明明盛情峭隽的脸。
与幼时记忆中太子哥哥那凝笑的脸截然不一,也全然陌生。
而戚延从不曾见过她。
他有意避着他们的每一次相遇,有两回实在避不开了,都是她低垂着头埋在花丛另一端,他冷戾斥令她滚得不够远。
以至于太后两度送去她的画像,意图吸引戚延注目,却也只得他一句“也不过尔尔”。
所以此刻温夏多想反驳许嬷,不会的,戚延他不会的。
他怎么可能见她一眼就喜欢上。
他绝不是以貌取人之徒。
其实她根本不在乎戚延会不会喜欢她这张脸,她只想为了家人当好这皇后。
自爹爹两年前战死边关,她便只剩母亲与三个哥哥了,她必须要为他们坐稳这后位。
可无数次,温夏都觉得这辈子自己不会当好这个皇后了。
她本来就是不爱操心的性格,生来就爱珠宝华服,胭脂粉黛,是为皇后这枷锁才强撑着端庄大度。
她也根本就没有机会做一个百姓爱戴,夫君敬重的皇后。
明明只想伏案彻彻底底地哽咽出声,做一回真正的温夏。但她是皇后,皇后是不可以哭的。
藏起情绪,温夏抿了抿苍白双唇,安慰许嬷:“阿嬷,我的双眼会好起来的。”
是啊,她一贯最会调整情绪了。
这么多年了,对于化解不了的委屈,她一贯知晓该如何接下。
端姿静坐,语态安然。
温夏道:“别让外边的姐妹冻到了,本宫没有大碍,请她们先回各宫吧。”
“我有些累了,想歇息。哦不对,我方才醒来,是饿了。去备膳吧,我要养好身子,多吃些东西。”
敷上药纱还是有好处的,至少无人瞧得着她眼角的湿润。
温夏弯弯唇,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两日过去,宫中一派平静,未再听到戚延在朝堂说废后。
哦,也是。
他这两日都还未再上朝。
毕竟戚延一向懒于政务,一旬里多则也只上两三回朝。
今日凤翊宫中也恢复了以往的请安制度。
殿中浮翠流丹,脂香袭人。
除昨夜侍寝仍未归来的荣嫔外,余下十位妃嫔都担心温夏,皆来请安。
殿中女子各有美貌,都是去岁帝后成婚后,戚延所册立的。
与温夏最交好的虞遥也在其中。
素面婉丽,端柔淡雅。
她生得好看,只是身上没几样首饰,服饰也是最低阶的八品采女宫裙,所戴的几样玉饰皆为温夏所赠。
时隔多日才见着温夏,虞遥望着温夏纤弱仪容,不禁眼泪潸然。
也咬牙道:“夏夏还疼吗?他是个什么玩意儿,真不是东西!”
“虞姐姐,不可。”温夏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狗都嫌弃的玩意儿,别以为穿一身龙袍就像个人样了,没一点君王的德行!”
虞遥还在忿忿不平。
温夏拉过她手,虽这般骂是为大不敬,但心头竟也多少有几分舒畅。听虞遥忧心她双眼状况,不禁也勾起诸多感怀。
其实每次面对虞遥,温夏都有一种愧疚。
虞遥入宫当后妃,也是戚延故意对她的报复。
去岁刚与戚延成婚,温夏每日守着皇后的规矩,甚是难过苦闷,只有虞遥经常入宫陪她。
有次他们在成武殿花园附近赏花煮茶,谈及女儿家的心事。
虞遥很是开心,说与心上人已互明心意,下半年便会禀明双方父母,谈及婚事。
虞遥打趣道:“到时候你别舍不得我呀,我还会经常入宫来探望你。等阿佑状元及第后为我挣个诰命,我入宫的机会就更多了。哎呀你这么舍不得我,是不是想我入后宫来陪你啊。”
两人一番话只是打趣。
温夏道:“我已经陷在这后宫了,自然不希望你也陷进来,我希望虞姐姐幸福。而且我认为闺中好友最好不要共事一夫,我才不信民间那些姐妹嫁给同一人的美谈呢,即便我对皇上无心。”
“当然了,我也不会嫁给好姐妹的夫婿!这种事我不屑为之!”
这话却被戚延听了去。
翌日,温夏便接到乾章宫来的圣旨。
要她为后宫新人打点准备。
而这新人正是虞遥。
可怜虞遥与心上人痛苦分别,而闽房佑重情重义,至今都未谈婚论嫁。
且明明虞遥乃是正二品命官之女,却只落得个末等采女封号,若无温夏救济,吃穿用度还不如个御前宫女。
这期间,任温夏如何想为虞遥升上品阶,都始终被戚延驳回。
他大概是知晓她不愿意与闺友共事一夫,摆明了要恶心她。
而且虞姐姐入宫后不得戚延宠爱,连随便应付的侍寝都捞不着。
没错了,如今戚延那些所谓的侍寝,皆是他演给太后的戏码。
此刻,众人关慰完温夏,王德妃抱怨起前日的侍寝。
“娘娘猜臣妾跪了多久?足足四个时辰!”
王德妃说起经过。
前日侍寝,她按例弹奏完琴曲,戚延便从帐中扔了把弓箭出来,要她将弓上兽血好好擦拭干净。
隔着屏风,王德妃跪于龙榻前擦拭弓箭。
弓臂牛角都摩得光华锃亮了,戚延都一直未表态叫起。她跪到天明,四个时辰足足废了两条腿,被抬回寝宫。
沿路瞧见的宫人还窃窃打趣,说皇上好生威武呀。
“威武个屁,在闺中我做错事我爹爹都不曾这般罚我呢,臣妾足足躺了一整日,双脚才能下地走路!”王德妃骂骂咧咧,一面嘀咕“真想早日荣升太妃”。
也不能怪她敢这般大胆,她性子本就率真无心计,刚及笄不过三个月,被父母娇惯着养大,没念过学也不通琴棋书画,像足了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心性。
戚延却很喜欢刻意封为德妃、淑妃、贤妃。
王德妃弹琴如铁锯割木头,钝重呱噪。
李淑妃力能扛武士,张口你爹挂了。
沈贤妃爱财如命,农桑礼上被百姓无意踩脏裙摆,拽着人家非赔了八十两银方才罢休。
德妃无德,淑妃粗鲁,贤妃时常惹是生非。
其余如虞遥这般蕙质兰心者,戚延皆只给了低等品阶。
他摆明了要与太后、温夏对着来,的确合了他一身反骨。
但温夏倒没那么气,反倒是太后多次都被气出胃疾。
他的“侍寝”,不过是一场披着圣宠壳子的伪装。
都不过是戚延给太后的反击。
也许越是太后想要的,他越不愿给。
这秘密温夏没有告诉太后。
她没有说戚延从未宠幸过后宫任一妃嫔。
没有说这些“侍寝”不过都是他演给她与太后的戏。
她也想给后宫姐妹们留条生路,若是太后知晓,戚延定会治罪于众妃嫔。
最开始温夏并不知道戚延这个秘密。
是有一回戚延太抠门冷血了。
李嫔“侍寝”多回,生辰那日想宴请后宫姐妹,缺五百两银想求戚延赏赐。戚延说又不是八十大寿,太看得起自个儿了。
后来她兄长被诬陷入狱戚延不管,她雨后感染风寒急需灵芝调养,戚延外出赛马整日未归。
是温夏拨去银钱,送去灵芝,劳烦了太后为她兄长洗脱冤屈。
李嫔自此对温夏忠心耿耿,悄悄告诉温夏:其实皇上从不曾真正临幸她们,每次她们侍寝,都只是弹点曲子呀,跳曲舞呀。可垂帘后根本没有戚延的影子。
他对女色压根没有兴趣。
最开始她们也很震惊血气方刚的皇上会是这般模样。
她们几乎都是隔着屏风在龙榻前跪上一夜,就算侍寝了。
戚延还下令不许将这些告诉皇后与太后,还必须在皇后面前表现得备受圣宠,否则杀无赦。
可戚延实在懒得敷衍她们,众妃嫔如李嫔那般,急需戚延帮助时,都落得一场空,戚延连听都懒得听。
只有温夏愿意帮助她们,真心待众人,不求回报。
众人也终如李嫔那般慢慢醒悟了,与其靠那一点虚假的圣宠护佑,还不如抱紧皇后大腿来得实在。
就算皇后再不得宠又如何,皇后背后站的那可是太后呀!
于是,原本是戚延刻意册立来气温夏的十一位妃嫔,皆已背着戚延与皇后亲如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