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警走后,吴芃之轻轻舒了口气。
她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停了一会儿,最终才松开。
窗外,暴风雪将波士顿的高速公路湮没成一片苍茫的白,远处车辆若隐若现,像漂浮在灰白海面上的幽灵船。
有些车顶的危险信号灯一闪一闪,倒像某种无声的求救——然而终究隔得太远,连回音都没有。
吴芃之却觉得这种场景亲切,甚至舒适。
至少,对她而言,并不陌生。
那些年,她在喜马拉雅山追踪雪豹,在阿拉斯加的冰原上蹲守北极狐。
面对大自然威力的冷酷漠然,她学会了低头,学会了,如果对抗,只会徒增伤害。
雪落得越狠,她的心,反倒越平静。
车厢里是温暖的,有皮革的味道,还有一股微苦的咖啡香。
茶杯里的咖啡,冒着热气,像冬日里最后的一点火光。
收音机里,天气预报的标准波士顿口音的女声,急促凌厉:“这是本州几十年来最严重的暴风雪,请尽量避免出行……”
她听着,却好像没听见,目光落在挡风玻璃上那些细密的冰花上,一时出神。
雪刷动了,挡风玻璃上的冰晶,被无情地抹去,像一幅刚绘好的画,被毁于一瞬。
副驾驶座上的好莱坞著名女演员,伊丽莎白·林,姿态是镇定的。
或者说,是一种优雅的掩饰,像一层薄纱,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绪。
先前那点暧昧,被州警粗暴地打断,此刻,到好似是从未发生了。
车外的风雪再大,也打不断林庭雪的平静。
她像银幕上的自己,从容,不带一抹烟火气。
倒不是故意装出来的,而是一种惯性——优雅成了她的保护壳,连情绪都被包裹在其中,看不真切。
方才那被州警粗暴打断的暧昧,似乎连她一根头发都没撩动。
好似她不过是在拍一场亲热戏,导演一喊卡,便轻轻易易地出了戏,和助理热聊起近日来又发现的美食新店。
车里,气氛僵住了,像一首突然被掐断的乐章,悬在半空,不知如何收尾。
但她的神情,竟也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瞬间,那种从容,竟让人怀疑起刚刚的暧昧,是否真存在过。
车窗外,风雪铺天盖地,吞没了道路,也吞没了天地间的声音。
吴芃之在心里叹了口气。
方才,是林庭雪主动的。现在,该轮到自己了。
她要展示风度,还有,一点点幽默。
嗯,不难。
“在车里过夜,对我来说,倒也不算什么新鲜事。”
吴摄影师笑了笑,想用点轻松的语气化解尴尬:“后备厢里,咱还有不少装备呢。”
说着,她灵巧地从前座挪到后座,在后备箱里翻找起来。
动作颇为熟练,像是她早已习惯这样的情境,甚至带着天然不经意的优雅。
只是下一秒,“哐当”一声,一把斧头掉了出来。
那是一把户外用的多功能斧头,略显笨重,刀刃泛着冷光。
明显是开了刃的,锋利凌冽。
毕竟曾经在阿巴拉契亚山里劈开过一人粗的木材。
吴芃之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解释:“别误会啊,这可是露营利器,开路、劈柴、防身啥的,样样好用。”
她声音轻快,试图将这突兀的场面化作无事。
这斧头的出现,本来只是略略突兀罢了。
然而她加了这一句“别误会”,倒是让此时此刻,未免有少许……奇怪了。
尤其是在眼前这个初次见面、略带暧昧的好莱坞女演员面前。
吴芃之的脑子里,不自觉地闪过一部英剧——《杀死伊芙》。
第二季的最后一幕,女主Eve在另一位女主(技艺精湛的职业杀手)的“循循善诱”下,终于用斧头杀了人。
吴芃之本想就这部剧,开个玩笑,但转念一想,怕这比喻太重口了,便改口说:“放心,我可不是那种电影里的斧头杀人犯。”
林庭雪微微侧了侧头,目光从斧头上掠过,落到吴芃之脸上。
其实在她看来,或者说,大部分正常人看来,原本这斧头出现,倒也只是略略突兀。
毕竟,便是外行人也略略知晓,这斧头,也算是越野装备中,比较常见的一种了。
有些爱好者,甚或于会收集各种尺寸、各种材料、各种用途的斧头,每次露营,根据目的地的不同,选择不同的爱斧。
只是吴大摄影师她这一番解释,先是说别误会,又扯到什么斧头杀人狂,一时间,倒反而越描越黑了。
主要她还真是个越野装备爱好者,家里果真是收藏了不少斧头。
甚至于还放大过《杀死伊芙》的4K清晰度版本,研究那把斧子。
此刻心下先气短了,潜意识里,有些不想被这好莱坞女星觉得自己是装备宅。Geek。
毕竟在主流文化的刻板印象里,各种宅,和性感两个字,往往是不沾边的。
更不用提,那纸醉金迷的好莱坞文化里的刻板印象了。
却见林影后精致的嘴角,勾起了性感迷人的懒洋洋的弧度,语气里,一时间带了点好整以暇的调侃:“嗯,我得承认,我还没和一个斧头杀人犯同过车。不过好消息是——”
她顿了顿,语气微微一转,眉角弯弯,眯着眼盯着明显有些冒冷汗的吴芃之,略略笑了:“你看起来,不用斧头,也能杀人。”
吴芃之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没再接话。
她权当那是句别致的夸奖吧。
还是就此打住,免得越描越黑了。
聪明人,当场面尴尬时候,往往上策是闭嘴。
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
往往也就翻篇了。
除非遇到孜孜不倦的人。
而眼前这好莱坞女星,看起来情商颇高。
不然作为外国人,如何能在短短几年,便在好莱坞打出一番天地?
于是吴摄影师便继续从后备箱里翻找,拿出一盏应急灯,又翻出一个丙烷加热器和几包应急口粮。
低头干活,总是没错了。
快些翻篇罢!
动作间,车厢里只剩下物品的碰撞声。风雪拍打着车窗,像是某种无声的催促。
要说她翻出这应急口粮,却是不太必要了。
恐怕要世界末日,全世界都没有食物了,眼前这位,保持身材是工作的核心部分的林影后,才会勉强吃几口充饥。
林庭雪重新靠回座椅,闭了闭眼,不经意地问:“你常常这样露营?”
“嗯,倒也算不上常常,”吴芃之低头整理着装备,语气轻描淡写,“不过,习惯了走到哪儿,睡到哪儿。有时候,也不是为了工作,只是习惯了,所以……懒得回家。”
“懒得回家?”林庭雪睁开了眼,略略多了些若有若无的兴趣,轻声调侃道:“你家,莫非是乱成什么样了,让你懒得回去?”
吴芃之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流畅。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笑了笑:“家……就是个地方罢了。能遮风挡雨,也能让人透不过气。”
车厢里又安静了下来。
林庭雪没有追问,像是对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感到满意,又像是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
她静静地看着窗外,风雪,在玻璃上拉出一道道细纹,如同冬季城市里精致的冰雕。
吴芃之的手指轻擦过斧柄,不经意间触到了一道凉意。她的目光在那把斧头上停了一瞬,随即移开。
接着,她将爱斧,仔仔细细地收入后备箱的收纳盒,动作轻巧无声,熟悉得炉火纯青。
林庭雪微微偏过头,眼神落在她身上,带着好奇,像在审视一只上了发条的机械。
每一件物品,在吴芃之手里,都似乎找到了它命定的位置。像林庭雪拍舞台剧时候,那后台的道具,被小心翼翼地摆放妥当,毫厘不差。
她的动作,又略略带有一种几近仪式感的从容。
林庭雪倚在副驾驶座上,精致的嘴角轻轻扬起,勾出一抹会令她大洋两岸上亿粉丝尖叫不已的绝美笑意。
那笑,淡极了,像一层薄雪,覆在她的脸上,倒是略略冷得,叫人捉摸不透。
过了片刻,她开了口,声音淡而缓,像一条丝带,从手间滑过,触感令人愉悦:“不过话说回来——”她的语调拖得又长又软,像是故意在撩拨甚么,“如果让我写剧本,一个漂亮的持斧杀人狂,大概会说和你刚才差不多的话。”
吴芃之的手微微一顿,指尖停在收纳盒边缘,像被什么轻轻触了一下。可也只是极短的一瞬,很快,她的手又恢复了动作。
她的脑子却乱了。
什么漂亮的持斧杀人狂?
她分明只是个喜欢露营的人,且这是工作的一部分。
正经得不能再正经了。
虽然……她想起看《杀死伊芙》第二季结尾时的那股热血沸腾,心里不禁微微一虚。
再一想到,看第一季结局时的那股炸裂感,她甚至有些想笑。
可这会儿,林庭雪却盯着她,像一只波斯猫,好整以暇地盯着一只正在努力藏好奶酪的老鼠。
吴芃之一边埋头整理,一边在心里暗暗琢磨,想找出一两句幽默的台词来化解这莫名其妙的气氛。
车厢里的加热器开了,温暖的橘光跳动起来,映在林庭雪的脸上。
那张脸素白得像块冷玉,被光一映,宛若多了几分暖意。
“你可以放心。”吴芃之沉吟片刻,终于开口,声音平平的,没有什么波澜,像一汪静止的湖水,“在这么小的车厢里,斧头什么的,着实施展不开。至于这大雪……我向来习惯未雨绸缪。”
她说完,又暗自懊恼。
可能是温度太低了,脑浆已经冻僵了,什么幽默的台词也没想出来,还是把话头拽回天气和露营吧,总不会出错。
林庭雪却像没听见似的,只歪着头,目光从她脸上缓缓滑过,嘴角那抹弧度恰到好处的迷人的笑,倒是一直没散开。
“未雨绸缪啊……”她低低地重复了一句,像在咀嚼、练习什么意味深长的台词,也像只是随口一说。
她的眼神,却没有一刻真正离开吴芃之清秀的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