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汛曾想过千百种和江颂相处的方式,甚至真的幻想过如任阳所说的,揪着江颂的衣领大骂“你这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这种狗血画面。
但就算要揪着衣领,也不能天天一睁眼就揪,至少赛场上是禁止选手互殴的。
和平的、争吵的他都想过,但他唯独没想过江颂会问出这种问题。
他还要不要脸?
起初他是这么恶狠狠想的。
等你抛弃我第二次吗?
然后他是打算这么冷冰冰说的。
那然后呢?真的说完就走吗?他好像又舍不得了。
是,我喜欢你。
最后他是这么回答的。
上幼儿园时,他妈和陆海徳还没离婚,他妈也还没染上毒瘾。
陆汛对妈妈印象不多,精神失常算一个,名字算一个,他的妈妈叫李婧娴。
幼儿园麻烦的活动最多,李婧娴工作忙,因此她只能让陆海徳来幼儿园陪儿子参加那些无趣的亲子游园活动。
可是陆海徳没有陪他来。
没有家长的陆汛只能坐在一边,老师就算尽力和他家里沟通,但对这种性格又闷家长又不管事的孩子自然也是没办法。
只能给他颁发了一个小红花奖励他这次又当上了最独立最坚强的小男孩。
后来他在陆海徳的相册里看见他和另一个小孩拉着手做亲子拉力赛的游戏。
那时候陆海徳的表情是怎么样的呢?好像有点尴尬,但只限于尴尬。
还在读小学期间,有一年陆海徳难得给他买了生日蛋糕,蛋糕上的名字却是陆其琛,那是他爸和秦淑生的宝贝儿子。
憬彼淮夷,来献其琛。
那才是他们捧在手心的珍宝。
他怕他妈看见又生气,可年幼的他又对陆海徳心怀幻想,万一是粗心写错了呢?
我才上小学呢,认识的字不多,或许看错了也说不定。
陆汛坐在出租屋楼下的台阶上,就着覆盖着厚厚油污的昏黄的夜灯一口一口吃掉这块属于陆其琛的蛋糕。
他妈其实对他也不算上心,两人最亲近无非也就是李婧娴偶尔接他放学时给他买根路边的烤肠。
当然了,有天下午还买了一小碗凉面,然后晚上就准备带着他一起自杀。
要不是他拼尽全力爬出火场,恐怕他可悲的一生真的就停在了五年级。
出租屋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具焦黑的尸体和若干零碎的家具。
幸好这一片属于老旧城区,住的就那么两户人,另外那家的奶奶出门遛狗去了,否则他可能还要背上妈妈是杀人犯的罪名。
其实他们日子没有拮据到一定要搬往偏远的老旧城区,李婧娴手里的钱够在县城买三套房。
可李婧娴曾直言,住这个出租屋就是想报复陆海徳。
好像把他的亲儿子作践得有多惨,他心里就能有多愧疚似的。
于是被陆海徳带走后,他对他爸迟来的示好来者不拒,房子要,钱也要,只要没压陆其琛一头,他通通都要最好的。
李婧娴死的那晚,陆海徳曾安慰他,其实妈妈也是爱他的。
什么是爱我呢?李婧娴连“为你好”这种骗孩子的话都不屑于说,就算刚吸完毒,也只会张开被腐蚀得黑漆漆的牙齿露出痴痴的笑。
难道人死了缺点也会随之消失吗?或许对爱的人是的。
可他长这么大从没感受过真切的爱意,无论他做什么事,对的错的,真的假的,李婧娴清醒时好像都只会冷眼相待。
就好像他只是这个家的租客,毒瘾犯了就可以更无所谓地随意踢打虐待,临了还想拉他一起死。
就因为一根烤肠,一碗面,就要他心甘情愿忘记所有受过的伤害,然后为李婧娴这份深藏心底的爱哭得死去活来吗?
他时常想他这么乐观活到现在会不会也是得了病。
但是读初中时,江颂出现了,热烈地闯进了他平淡枯燥一成不变的生活,甚至还带了个人,颇有要直接绑架他的气势。
就算最后江颂一声不吭离开,让当时的陆汛真真切切体验了一把断崖式分手。
但同时陆汛又高兴地认为,这也是一种活着,他能为另一个人有情绪上的波动,他没得病。
所以他从来不是来寻仇的,哪怕他刚开始确实抱着揪江颂的衣领问清楚的想法。
走廊顶光明晃晃照下来,江颂甚至可以看到他闭眼时睫毛在细细发抖。
“…为什么?”
说实话,江颂自己都没想到能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本来想问的是,为什么不听指挥,见到以藏后他要如何解释。
然后他就看见了陆汛那双垂下去的眼睛。
那双亮得出奇的眼睛。
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陆汛其他时候的样子。
比赛时亮晶晶的眼睛、掐灭烟头结果却烫到自己时心虚的眼神……就连刚刚陆汛眼里一闪而过的认真严肃他居然都记得什么样。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自己说着离远点儿,实际上暗地里居然记录了这么多。
而在江颂的记忆里,陆汛的目光,居然只会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上。
这个认知让江队长沉寂多年的心像在被猫抓狗挠,倏地痒了起来。
那句话也像是从心底深处涌出一股暖流缓缓流淌在舌尖,然后轻快地释放。
但他不得不承认,得到陆汛的肯定答案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不是即将再续前缘的兴奋,而是开始心虚。
他不知道陆汛有没有认出他就是那个骗人感情的什么宋酱学妹,陆汛对这件人似乎看的很重要,在前期采访就时常提起他那位初恋。
万一认出来了只是想…算了,陆汛要是现在真拿出当年的事对峙,他心里还好受一点,比看陆汛在剪辑里夸他好受。
毕竟半夜想起当年自以为是抛弃人家,结果人家被蒙在鼓里,还以他为榜样,成天成天夸他好这事儿,他都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那你呢?”陆汛没有回答他这个没话找话的问题,只是反过来定定看着他,恳切想要得到一个答复,“我喜欢你,那你呢?”
“你…这么轻易向我掏心掏肺,就不怕我骗你哄你?”
他站在落地窗前,不再去看陆汛的眼睛,反而注视着窗外的夜景,喉咙似乎被斩不断的藤蔓紧紧扼住,涩得发苦,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从来不怕冒险。”陆汛说的很慢,咬字清晰,尾音拖长,唯恐江颂哪个字没听进去。
心血来潮的试探被陆汛认真而严肃地对待,现下怎么都没了敢继续调戏纯情小年轻的胆。
可是他的思虑太多。
以前的账怎么算?更重要的是陆汛以后怎么办?他的职业生涯才刚开始。
然而眼见陆汛的眼神从热切渐渐到失落,江颂突然清醒地意识到这些都是可以由他来解决的,陆汛是刚开始,可他不是,他有能力守住他。
陆汛说喜欢,这就够了。
于是他轻轻啄了一下陆汛的嘴角作为回应,生怕力道重碰青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