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三点一刻——本应该是下午茶的时间——空谷幽兰女士回来了。她平时乱七八糟的头发这会儿已经被帽子全部压平了——没想到这疯婆子骑车还知道戴帽子,怪有安全意识的。
空谷幽兰女士很沉默,我想她应该是累了;而且她也非常沮丧。我问她一切还好吗,她也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缓缓的说道:
“还行吧,自行车链子掉了,要不然我早就回来了。撼撼你的腿怎么样?我背你上去之前要不要再打一针?”
我在潮湿阴冷的地窖里待了将近20个钟头,断腿就像被人用生了锈的钉子扎过一样的疼。我确实渴望能再来上一针,但是我又不想在这儿打。
“还行,先不用打呢。”
于是空谷幽兰女士又背朝着我蹲了下来:“那你抓紧我,别忘了我警告过你勒我的后果。我现在很累,开不起玩笑。”
“我好像已经不会开玩笑了。”
“那最好。”
空谷幽兰女士轻哼了一声将我背起。而我则咬紧牙,将想要喊疼的声音硬咽了回去。
空谷幽兰女士朝着地窖口的楼梯走去。她微微回头,我看见她正在看——说不定已经看到了——那墙角桌子上散落的瓶瓶罐罐。
其实空谷幽兰女士只是不经意的瞄了那个角落一眼,可我却觉得她注意了那个地方很久很久,我甚至确定她一定已经知道打火机油不在那张桌子上面了!
此刻,那一小罐打火机油正塞在我的内裤里面。我经受了这么多个月的折磨以后,终于又鼓起勇气偷东西了!
不过如果空谷幽兰女士爬楼梯的时候,手滑到我的腿上,摸到的将不只是我那皮包骨的小屁股,说不定她能摸到那罐打火机油!
哦!我曾经引以为傲的翘臀再也没有了!
不过还好,空谷幽兰女士不动声色的将她的眼光从桌子上移开了。于是我松了一大口气,连空谷幽兰女士背着我爬上地窖的那条颇陡的楼梯时所产生的颠簸,都让我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我知道,空谷幽兰女士大部分的时候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就是说你从她那张水泥脸上根本看不出她是不是藏着什么心事。不过我觉得,或者说我希望,这一次我把她骗过去了。
我相信,这回我真的把空谷幽兰女士骗过去了!
因为有那么点儿自鸣得意导致的兴奋,所以刚一回到床上,我就立刻对空谷幽兰女士说道:“兰儿,我觉得我还是得打上一针。”
空谷幽兰女士打量了我正在冒汗的脸片刻以后,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看空谷幽兰女士一离开,我便将那一小罐打火机油从内裤里面掏了出来,也塞到了枕套里。自从上次藏刀事件以后,我就没敢再往褥子下面藏过任何东西,所以这次我也不敢把打火机油藏到褥子底下,虽然我并不打算把这玩意儿藏太久——我准备今天晚上把这玩意儿挪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去。
空谷幽兰女士回来帮我打了一针,而且还把我的轮椅推到了炕沿边上。
“好了。”空谷幽兰女士说,“我要去睡一会儿了。如果有车来,我会听得见的。要是没人来,我可能会睡到明天早上了。如果你想起来写作,轮椅就在边上。不过我建议你等你腿好点儿再开始写。”
“我现在没法写,不过可能到晚上我大概能写一点了。兰儿,我现在明白你说的时间有限是什么意思了。”
“很高兴你能听懂,撼撼。你觉得你还需要多长时间?”
“要是平时,可能还需要一个月。不过照我最近的工作情况来看,大概还要两个礼拜吧。拼命赶的话,五天,或者一个礼拜。不过出来的东西会很糙,但是可以写完。”
空谷幽兰女士叹了口气,低头定定的望着自己的手说道:“我知道只剩下不到两个礼拜的时间了。”
“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儿。”
空谷幽兰女士看着我,既不生气也没有一点儿怀疑,只是有些好奇的问我:“什么事?”
“在我写完之前,别再读了。或者直到我必须……你懂的……”
“停笔吗?”
“对,或者直到我必须停笔之前,都别读。这样到时候你就可以完完整整的一口气看到结尾了,那样的感觉会很痛快的。”
“结局会很棒的,对吧?”
“对。”我微笑着说,“结局会非常精彩的。”
当天晚上8点多,我小心翼翼的爬上轮椅,然后我屏息聆听,确定外屋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其实我一直在侧耳倾听着空谷幽兰女士房间的动静,我很确定,从她下午4点上床睡觉以后,就再也没有发出过什么声音。我想,空谷幽兰女士一定非常累。
我从枕套里掏出打火机油,摇动轮椅来到我平时写作的窗边。这里摆着那台掉了三个键盘帽、笑得贱兮兮的电脑,还有那台总是阴阳怪气的打印机,此外还有垃圾箱、铅笔和一大堆涂涂改改的草稿纸。这些草稿有些可能还会有得到,有些就只能被扔进垃圾箱了。
或者它们早就该被扔掉了。
不过,空谷幽兰女士不知道的是,这里有一道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任意门,还有我层层叠叠的魂魄。我这魂魄看起来像是一沓静止不动的图片,可是当快速翻动它们的时候,却会给人一种移动的错觉——就像是我们小时候玩的那种翻书动画一样。
我熟练的将轮椅摇到那堆看似垃圾的纸堆旁边,再次侧耳倾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然后弯下腰从墙角拔起一块20多厘米长的踢脚线。这块松动的踢脚线是我在一个月前发现的,从踢脚线上的灰尘来判断——当然,空谷幽兰女士也可以在这块踢脚线上绑头发,以确保没人动过——空谷幽兰女士并不知道这块踢脚线活动了。
我把那小瓶打火机油放到踢脚线后面,然后把踢脚线安了回去。不否认,我真的很怕多了这么一个小瓶子之后踢脚线塞不回去,这样空谷幽兰女士又会明察秋毫的一眼发现了。结果,那踢脚线竟然天衣无缝的嵌回去了!
我想了一会儿,打开电脑,翻到word文件的最后一个字符处。
接着,我毫无间断的写了4个小时——直到手指被那三个缺了键盘帽的位置扎肿了,才回到坑上。
很快,我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