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每位“畅销”小说作家可能都会有类似的经历,那就是总会有热情的读者沉浸在你所创造的虚幻世界里不能自拔。
这些,大概都是“山鲁佐德情结”患者的活生生的例子。
为此我很想问问我的前女友李安妮——如果她还能理我的话——在她们的专业词语里,是否有一个被称为“山鲁佐德综合征”的东西。
这阵子我总是处于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状态,所以就想了很多很多的问题。
比如我曾经收到过的一些读者来信。
当我十几年前出版第一本“乔若兰”的时候,那会儿还不流行什么即时通讯工具,不过正是电子邮件兴起的时代,因此丁丁在操刀我第一本作品的时候不仅在书里放了我的大量照片,还在版权页上附上了我的个人电子邮箱。
于是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我曾经陆续收到过不少读者来信,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会建议我盖个像迪士尼乐园那样的主题公园,还有人告诉我莫言就在他老家高密建了一座“红高粱影视城”,门票50块钱,旁边还建了座莫言文学艺术馆,因此我也应该建个乔若兰主题乐园,旁边再建个郑撼文学基地什么的。
有一封读者来信中还附带了一张3D的“乔家大院”草图。这位榜一大姐——在空谷幽兰女士闯入我生命之前的榜一大姐——便是上海某4A广告公司的设计总监Jessica。
Jessica的中文名是什么我一直没弄明白,我只知道她把她浙江乡下的老宅真的改成了“乔家大院”。她在邮件中给我发了“乔若兰闺房”的照片,里面有民国时期的红木衣柜、红木大床,西式的写字台、书架、沙发、台灯,衣柜中还有数十件民时期的旗袍,此外,在那个中西结合的梳妆台上还摆放着各种各样我完全不认识的民国时期的化妆品……对,Jessica的附件中还有一张照片上是书中提到的乔若兰绣的一对鸳鸯枕套——那对枕套当然不可能出自“乔若兰”之手,而是出自Jessica之手。在我看来,那枕套上面的鸳鸯看起来更像花旗鹰。我觉得Jessica这女红的手艺跟温婉圆润的乔若兰很不配,因为Jesscia绣的那对鹰,不,那对鸳鸯,实在是太孔武有力了。
Jessica在她的信中一遍一遍的和我说,她老宅中的那些民国甚至晚清的家具全都是真品,不是赝品,都是她从各地收集来的。我虽然不懂古玩,但是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我想,这场昂贵模仿,一定花了她不少钱。她还一个劲儿的对我说,她不是利用我笔下的人物在赚钱,也从来没有往那个方向打算过,不过她希望我看到这些照片后,给她一些意见比如哪些地方不对——她坚信她的“乔家大院”与“现实”有很大的出入。
可是我看到这些照片,只觉得既诡异,却又恐怖得真实,就像看到了我想象中的场景一样。而且更奇怪的是,以后我只要一想到乔若兰的闺房和她的书房,Jesscia拍的那些照片就立刻会跳到我的脑海中,用它们可爱却单一的具体形象淹没我的想象力。
所以,告诉Jessica哪里不对?那我不是疯了吗!因为从我看到这些照片的那一刻起,便总会琢磨我写的东西“哪些地方不对”——我简直为此陷入了小说情节设置的黑洞,有一度“哪些地方不对”这个问题差点儿把我的CPU干冒烟了。
因此在收到了Jessica太多的电子邮件以后,我终于给她了一封简短的回复邮件,对她表示恭喜和感激,总之都是些客套话,却一个字没提她提的那些问题。
结果当天我就收到了Jessica的回复,邮件中又附了一大堆的照片——那些照片多得都无法直接放到附件中,于是她竟然把照片存到了云盘,把下载链接发给了我。在这封邮件中,Jessica絮絮叨叨的给我讲述了她每件家具是在哪找到的,花了多少钱,以及修复的过程。Jessica甚至告诉,她在浙江的某个小村子里找到了一对粉彩高士图螭龙耳尊,和我在书中写的乔若兰家的那对尊简直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两只尊都完好如初,不像乔若兰家的那对,其中一只被年幼时的乔若兰不小心打碎了,乔父只好找人用锔钉给修好了。为了达到逼真的程度,Jessica亲手打碎了这对高价收得的尊中的一只,然后花更高的价钱用银钉锔好了。
那张照片上重新锔好的粉彩尊,简直美得不可方物,比我想象中的要美上一万倍,是真正的艺术品。可是,这尊也让我感到了极度的不安,让我觉得自己做了不可饶恕的缺德事儿。
我没有再给Jessica回信。但是执着的Jessica后来又陆续给我发了五封邮件,前四封中都附了照片的云盘下载链接和密码,最后一封邮件中没有照片也没再邀请我去她的老宅一坐,只是署名“你的读者Jessica”。
这位Jessica女士虽然也沉迷于乔若兰的故事、也很偏执,但她到底还是和空谷幽兰女士不一样的,起码她看起来更像文明人、现代人,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收手,不会做出过于不礼貌、伤自尊的事情来。
不过我现在明白了,无论是Jessica女士还空谷幽兰女士,她们骨子里其实都一样,她们都得了“山鲁佐德综合征”,她们都有着某种深沉的、本能的、偏执的幻想力。
然后,我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