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蝉鸣、车流……组成了一个闷热的盛夏。
少年背着双肩包从林荫道上走来,耷拉着眉眼,神情漠然。
但是当他抬头看向前方的街道时,眼神里透露出来的,是看不见前路的迷茫,甚至是绝望。
高楼大厦给不了一个小镇来的未成年安全感,车水马龙带来的只有未知的恐惧和厌烦。
这里是繁华的京都,他所在的位置是京都大学的某个门。
某个……具体是哪个门呢?
接到招聘电话,对方问起的时候,少年已经沿着来路走了回去,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但是想了很久,他不认得路啊,于是只是说了一个大概的范围,大概到——
“我在京大。”
对面非常热情,热情到生怕他跑了的架势。
少年看着对面高大的女贞树,地上一片落叶都看不到,这都是他所陌生的,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普通话、陌生的经历……
在对方一步步的“好心指导”下,少年进入了附近的地铁站,五块钱,购买了最后一班地铁去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尽管此时,他还不知道他乘坐的是最后一班地铁。
一个在小镇上长大的孩子,能知道怎么坐地铁都全靠网络发达,他现场浏览器查出来的。
刚结束一份工作,但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身体承受不住过重的体力活,他连续两次在工位上晕倒,连董事长都出面了——出面劝退他。
他没有多余的积蓄能支撑他外出租房和找个住的地方慢慢找工作。
上午还在离职申请上一笔一划写出了“个人原因”,中午他就跨过两个区到了人力资源中心。
但是……到了才发现,相对同样来这里求职的大学生和其他“大人”们,他的优势就是没有优势。
不光学历、阅历、性格……他甚至还是个未成年。
可他已经工作两年了。
走出地铁站,对着那个电话又打了回去,花了身上最后一笔钱,打了车到了他求职的酒店。
但是……从酒店出来后少年眉头拧了起来。
不在酒店?
他应聘的是酒店的工作,面试为什么不在酒店?而是在……少年缓缓抬头,根据“提示”看向马路对面。
一家娱乐会所?
娱乐会所是什么性质的?和酒吧和KTV的区别在哪里?少年不知道,但是走到那个通往地下的入口时,少年停下了一直都匆匆忙忙的脚步……后知后觉,他是不是……被骗了?
但是里面出来了一个人,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人,穿着黑色的衬衫,手腕上的表盘晃了下他的眼睛。随即男人准确地喊出了少年留下的求职用的名字,半拖半抱地将他拉进了这个灯光昏暗的地方。
他或许不该下意识地点头?
对方找他核实求职信息,少年眼神有些麻木,不情不愿地掏出了身份证放到茶几上。
但是男人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然后推门出去,少年听到了他在跟人通电话,他说:
“人我接到了,但他妈这是个未成年!名字是假的,年纪也是假的……”
后面的随着厚重的房门关闭,听不见了。
少年从始至终一句话没说,安安静静在沙发上坐着,等到男人再次进来后他的“工作”就被定下来了。
看得出来“服务行业”确实非常缺人,连个未成年都不放过。
但是直到后来跟着另一个大他两岁的少年一起,被男人开车送到京都最外面一个区,走进小区的“宿舍”,少年终于确认了,嗯……他确实被骗了,这是一群顶着酒店名义把人招来的属于娱乐会所的骗子。
看着屋子里那一圈大头电脑,和那两个坐在电脑前打电话的男生时,少年深吸了一口气,这群人可能……不只是骗子?
这是石荒和易行舟的初见。
石荒刚从洗手间出来,看见的就是站在客厅里无所适从的少年,很瘦,有点黑,应该是被晒的。脸色看起来阴沉沉的,身材看着很弱的样子,他一拳估计能打死俩。
但是走进后,两个人无意间对上了视线,石荒改变了想法。他俩要是真打起来,他或许会赢,会付出的代价却绝对不小,这是一双逼急了能跟人拼命的眼睛,疲惫、麻木,厌倦。
他上次看见这种眼神,是在一个穷途末路的中年人身上,现在那个人,坟头草估计已经两米高了。
于是很罕见的,石荒主动走上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真瘦,一巴掌拍下去净是骨头,硌手。
“几岁?什么名字?”
少年偏了下头,没有和石荒产生对视这个行为,声音也很低,好在石荒离得近。
“17岁,易行舟。”
“我大你一岁,18岁,石荒。”
后来才知道,其实没大一岁,只大了几个月。
这就是两个少年的相识。
一个已经高中辍学三年,一个已经高中辍学两年。
一丘之貉。
后面的事情就更简单了,简单到石荒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心头在漏风。
每当有风吹过时,剌得他嗓子眼儿发涩,心口贼疼。
其实当天夜里和易行舟一起来的少年就走了,但是易行舟看着他走出了大门,转身回了“宿舍”,没有一起走。后来石荒才知道,不是他不想走,他并不想留下来,但是他没有地方去……
所以在哪都是一样的。
只要活着,在哪里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易行舟在沙发上坐下,天气热,正好赶上晚饭。
绿豆汤、大饼、榨菜、吃不惯还有西红柿鸡蛋面。
石荒看了一眼易行舟的小身板儿,给他盛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自己卷了张饼拿在手里。
“做饭的是郑哥,你要是有什么想吃的可以跟他说,只要不太复杂他可以根据你的口味来。”
易行舟双手接过面条,摇了摇头,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将视线停滞在对面的电脑上。
石荒顺着视线看了一眼,靠着沙发跷着腿,笑了,“眼熟吗?”
易行舟抿了下唇,干脆低头吃了口面,声音有些闷,“简历……”
石荒笑容更加明显了,抬手指了指电脑道:“对,这就是你在那些软件上填的那玩意儿。”说完石荒问道:“谁给你打的电话?”
易行舟扫了一眼客厅里吵吵闹闹吃晚饭的一群大的小的老爷们儿,低声道:“女的。”
石荒点了下头,若有所思,“那应该是林姐,林姐那张嘴……”石荒扫了一眼易行舟全身上下看起来不到两百块的着装,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你不来才有点儿奇怪。”
易行舟偏过头,“为什么?”
石荒无意间直接对上了易行舟的视线,看清了那双冷淡但是过于清澈的眼眸,突然觉得手上的饼难以下咽,捞过一旁的绿豆汤一饮而尽,道:“没什么。”
“你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那个接易行舟回来的穿黑色衬衫的男人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手上也端着一大碗面,直接坐到了两个人中间。
石荒歪靠在扶手上,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和他的接触,笑道:”他问咱为什么看起来都像是未成年。“
易行舟挑面条的动作停了下,小心吹了吹,心想:‘我没问。’
但是新来的这个男人不知道,还真回答了,抬手在易行舟脑门上按了一把,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臭小子,还不是看你没成年不好安排工作?你就只能来这儿当个客服打打电话了。“
说完刚好对面一个少年嬉皮笑脸地穿着大裤头和人字拖,一只手端着面条,碗上压着筷子,一只手上抓着卷好榨菜的饼。男人指着对面的少年,说:“这个饭桶,你叫他小沈就行,这龟儿子比你还小,15岁,但是业绩在咱们这儿也是排的上号儿的。”
说完男人余光里出现了”小沈“控诉的模样,转头对了一眼,”小沈“立马什么都不说了,转过身趴在电脑前专心吃着。
男人解释道:“一般成年的当场就能安排工作,当天就能上班儿。但是像你这种未成年,一旦被查到,那问题可不小,所以只能给你送这儿来,接打电话这活儿有嘴就行……”
男人突然对上易行舟懵懂的视线,有些头疼地补充道:“等一会儿林姐他们回来了,让林姐给你一份资料,上面是你接打电话会说的话和针对电话另一头那些问题的回答,你跟着背就行了,不会的问小沈,或者到时候问林姐,小郑也行。”
说小郑小郑到,从厨房出来的“厨师”,是个笑容和气的男人,看得出来身材在屋子里一圈属于“胖”的那种。
“小郑”和沙发上的人都打了个招呼,“荒爷、道爷……新人叫什么?”
“龙哥”喝了口汤,说:“易行舟,名儿还挺有诗意。”说完看向易行舟,道:“这小郑,我叫人小郑儿你别跟着叫啊,人比你大,得叫郑哥。”
易行舟老老实实喊了句:“郑哥”。
越发觉得这个地方不太对劲,追着别人称兄道弟这个行为,他小学毕业就不这么玩儿了。
石荒打断了“认亲”的场面,问:“林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龙哥看了一眼手表,道:“今天加班,估计两点吧?”
石荒点头,“小舟睡哪?”
易行舟直到对上石荒的视线才发觉那声小舟喊的是自己,还有些懵。
郑哥见状说了句“我给他行礼放道爷对门了,那间还没人,床上的一会儿一人腾一件也就出来了。”
石荒点头,“行。”
咽完嘴里最后的饼屑,石荒抽纸擦干净手,起身道:“我给他拿个枕头,我那儿有两个,我洗洗睡了?”
郑哥点头,“荒爷晚安。”
大吃特吃的小沈也回过头摆了摆手,“荒爷晚安。”
石荒随意摆摆手就离开客厅了。
第二天起床时恰好撞见易行舟从他对面侧门开门出来,路过时透过房门还能看见狭窄的房间的两架双层架子床,靠门的下铺已经铺上了简陋的四件套,拼拼凑凑五颜六色,床头还立着行李箱。
易行舟来的时候就带着行礼,但是收拾的很匆忙,看起来又是被强制带着节奏走的,怕是连拒绝的话都没机会说出口就被套出住址,然后面试完就拉着人把行礼收走了。
这一套操作,都是熟手了。
易行舟看起来一副没睡好的样子,语气有些拖沓,“哥。”
石荒点了下头,顺手揉了把对方脑袋上的短茬,“七点半了,洗脸刷牙,你郑哥估计把早饭都买回来了。”
易行舟跟着石荒进了洗手间,刷牙时间比较长,等他收拾好来到客厅,郑哥刚好和小沈一块儿进门把几个袋子放在桌上,“吃早饭了!”
郑哥喊了一声。
从另一头的房间里走出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白T和大裤衩,也是一双人字拖,打了个哈欠,“今儿吃啥?”
郑哥讪笑道:“老三样呗。”
男人点头,睡眼惺忪,“行。”
抬头时对上易行舟的视线,“这小孩儿就是昨天晚上带回来那个是吧?”
石荒正在盛小米粥,随意地“嗯”了一声。
男人脸上带着笑意,但是并不能让易行舟感到和蔼,反而有种毛骨悚然。
“我姓林,你叫我林哥也行。”
“还是叫林总吧——”
身后传来慢悠悠一句调侃,龙哥从易行舟身后走出来,伸手拿大饼给自己卷上葱丝和榨菜,又盛了碗小米粥。
“一把年纪了,让人小孩儿叫你哥,你好意思答应吗?”
林哥顿时低头说了句脏话,“艹!还真是——本来不觉着,你这么一说有点他妈不对劲儿了。”
林哥骂骂咧咧去洗漱了,易行舟接过石荒递来的粥,身后大门打开了。
进来很年轻的一男一女,模样俊秀,身上都是白衬衣的工装。
“吃着呢?”
男的打了声招呼,过来熟练地先取碗盛了碗粥一饮而尽,然后才放下玩开始卷饼。
女的过来先看了一眼易行舟,“你就是昨天那小子吧?”
看易行舟捧着碗看着他没说话,女的也没生气,笑着撸了把易行舟头上的毛茬,“我姓林,你叫我林姐就行了,”抬手指了指旁边的男人,道:“姓李,叫他李哥。”
说完林姐也不管易行舟什么反应,直接转身进房间去了。
李哥几口解决了早饭,也要进房间补觉,路过易行舟时拍了拍他肩膀,“这工作挺好上手的,好好干啊。”
李哥说得没错,这份工作确实很好上手,起码郑哥只说了一遍,易行舟就已经掌握了所有话术,那一大篇的“话术”,他看一遍就记得差不多了,记不清楚的也能记得在哪个位置,按图索骥起来很简单。但是直到自己做到了电脑面面,要开始挑选自己的第一个“客户”,易行舟才明白了他们到底是什么“客服”!
不就是他昨天刚刚经历过的,根据对方在软件上投递的简历信息,打对方电话,声称安排对方面试,把人“骗”到指定地点,然后由面试人员接手吗?
明面上打着酒店的旗号,是则是一家娱乐会所。
易行舟看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上百页的简历,心跳逐渐加快,但是身边就是“指导”他工作的林姐,他半点不敢动弹。
这工作——合法吗?
如果合法,为什么他们要藏在居民楼里小心翼翼地扎堆?
如果不合法,为什么他们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挑选“客户”,打出这些电话?
易行舟的电话卡是老家的,林哥他们让他办张首都的卡用来打电话,暂时用的是林姐的手机。林姐指着屏幕上的姓名、性别、联系电话……等一系列简陋的信息,告诉易行舟该怎么筛选合适的对象,说话时需要注意什么地方……
那些在APP上留下的简历一条条排在电脑上,像待宰的羔羊一样任人挑选。
石荒瘫在沙发上玩着消消乐,余光瞥见这一幕,眼神里透露出讥讽。
他曾经也是坐在电脑前的一员,后来他憋不住了想逃,被抓了两次,失败了两次。没有第三次,因为第二次被抓回来后他跟龙有道打了一架,龙有道险些死在他手里,后来只要他不乱跑,他们就不再管他了。
哪怕他半年一个电话没打,一个“客户”没接,一点活儿没干。
但是石荒也不再跑了,毕竟……他又没地方去。
易行舟干了一个星期,只收了一个“客户”,提成100块钱,吃晚饭的时候,林哥从手提包里拿出来下发的,一天发一次。
郑哥300、林姐500、小沈300、李哥和龙哥不打电话,没有提成,易行舟的100显得很是郑重地给了出去。还拍了拍易行舟的肩膀,“小易,干得不错,继续努力。”
说完顺势点了点小沈,说业务有待提高,要知道隔壁某个同行,就比小沈大一岁,但是人家一天收入一两千,一个月就拿到了房子首付,但人家还是富二代,纯粹玩儿……吧啦吧啦一堆。
直到客厅的人散了,石荒才发现易行舟坐着没动,抬脚踹了下,“嘛呢?”
易行舟低着头,点灯不太亮,看不清眉眼,只听见他好似自问自答一样地说:“这个工作……它是合法的吗?”
石荒手上的动作顿住了,抬眼看过去,扫了一眼客厅,压低了声音道:“他们怎么跟你说的?”
“郑哥没说话,小沈说不知道,龙哥听见了,拍了我一巴掌,说是合法的。”
石荒对于他一句话能招来三个人也是觉得很牛逼,“下次别提这事儿,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不然许哥头一个抽死你,回头林哥他们晚上回来了还会找你做思想工作。”
提起那个气质彪悍的许哥,易行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上次郑哥早饭买的榨菜里带上了许哥不爱吃的大豆,许哥当时没说什么,只是一只手从塑料袋里夹出一颗豆子比划在郑哥面前,另一只手在他背上拍了一把,说了句:“下次注意点。”
五个字,一个动作,易行舟眼睁睁看着郑哥冷汗当时就冒出来了。
后来去厕所的时候,易行舟无意间看见郑哥在给自己擦红花油,被许哥一巴掌拍过的地方,红肿了。
易行舟闭了闭眼,“我知道了。”
从离职以后,到现在,他始终无所适从,浑浑噩噩的,唯一值得高看一眼的,大概是他随波逐流,或者说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的本事?
所以……在晚上林哥他们几个人回来的时候,易行舟难得地没有吃面,而是和石荒坐在一处,手上拿着大饼卷榨菜,旁边放着一碗皮蛋青瓜汤。
林哥看见后还笑出声来,很是欣慰地说:“哟!看看咱家小易,也学会吃饼了啊,就该这样!这在京都啊,就得学会这些吃法,哪有人永远吃不惯的?”
其他人跟着看了过来,易行舟突然觉得嘴里的大饼有些难以下咽……别看我……
石荒俯身从茶几上端汤,无意间挡住了众人视线。
没人觉得有哪里不对,龙哥身后跟着一个脸生的男孩子,姿态很拘束腼腆。龙哥闻言看了一眼客厅里唯二坐着的两个人,顺口道:“早该这样了。”
林哥拍了拍龙哥肩膀,“小孩子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
易行舟好不容易将嘴里的饼嚼碎囫囵咽了下去,听见这话后明明一句简单的话,他听在耳朵里却总觉得这饼反胃了。
石荒瞄了一眼易行舟发青的脸,没理会。对方已经学会了自己端起汤汁灌下去。小孩子总是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的……像个冷笑话一样的事实。他也是南方人,也不习惯北方拿大饼当主食的生活,可他现在,不照样适应得挺好?
但是石荒也看得出来,易行舟和他不一样,或许易行舟心里仍旧有所牵挂,所以他心有顾虑,无法正式地走到这间屋子里来,但是……从他迈进这间屋子的时候起,他就跑不掉了。
石荒余光里是龙哥打量易行舟的视线,如芒刺背,但是偏偏被凝视着的对象,察觉不到这股若有似无,藏的很好的视线。龙有道……是双。
石荒借着喝汤的动作,上下扫视了一眼易行舟。论眼神干净,这屋子里,就是年纪最小的小沈都比不上他,但是和小沈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气风发不一样,易行舟这个人,光是眼神就就能看得出来,他经历了很多东西,他已经没有多少生活的意志了,得过且过一样在活着。
但是好像也没彻底心死?还有什么在吊着他一口气儿,让他始终迈不出去那一步。
石荒在最初和易行舟接触的时候还是有些兴趣的,但是相处一段时间以后的现在,石荒把所有兴趣都散了。易行舟或许经历了很多,但是更多的也是在面对糟糕的事情以后,他依旧是懵懂的。他的经历和阅历对不上。
像一个离开了象牙塔的羔羊,遭遇了被人捕抓、狩猎、扒皮放血……他还在懵懂这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还在从自己身上寻找问题。或许这就是大部分的未成年的模样?等到他们成年,不是指年龄上的成年而是心理上的成年以后,他们就该学会从别人身上寻找问题,从外界获取到足够的知识来武装自己。
但是现在的易行舟——
石荒看着龙有道那个神经病抱着一杯奶茶坐到了易行舟身边,一边看着人吃东西,一边嚼着手上的奶茶,而被盯着的人,还在专心自己眼前一亩三分地,忘了抬头,没看到那双充满了侵略性的眸子。
猛虎坐到羊羔身边吃起了开胃菜,羊羔还在一无所知地吃草。
很有即视感。
石荒无意间对上龙有道看过来的视线,龙有道冲他挑了下眉,石荒白了一眼,直接起身回房间了。
恶心的成年人,嗯,包括他自己也是。
烂透了。
这种地方,没人能正常走完自己的成年之路。
他的成人礼带着血的味道,虽然那是别人的血,易行舟要怎么经历他的成人礼?石荒不知道,也不感兴趣,既然他没有求救,那他也没有插手的意思。再说了……
石荒想起今早郑哥和易行舟买菜回来时,易行舟手上那支吃了一半的糖葫芦。
懵懂单纯的羔羊,眉目精致的少年,单纯到迟钝的性格……想庇护的、想咬上一口的,想看好戏的,想火上浇油的……房子很小,人不少,心思能装满整栋拥挤的居民楼。
石荒回了房间,易行舟看着龙哥他们吃完之后收拾了桌子,拿出很多花花绿绿的酒瓶子和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杯子,龙哥在教新来的小男生调酒,说这是新招来的调酒师。
除了回房间的石荒,其他人都围在桌边看热闹。
易行舟面前被推了一杯鹅黄色的酒,龙哥抬了抬下巴,“来,尝尝,没什么度数,看味道怎么样?”
易行舟摇了摇头,脸色微红,垂下头去,他不想喝,他闻到酒味总有一种还在老家的感觉,他讨厌酒……“我不懂……”
龙哥收回来转手递给路过的林姐,“姐,尝尝?我新配方。”
林姐接过一饮而尽,“……柠檬是不是加多了?”
“多了吗?”龙哥看向一旁端坐的小男生,“你加了多少?”
小男生拿起桌上一只细长的玻璃瓶子,“3g?”
说完脑袋就被敲了一记,“2g!又记错!?”
小男生抱着脑袋求饶,等龙有道收拾完记不住配方的徒弟,再回过头时易行舟已经不在客厅了。龙有道眯了下眼,看向客厅里跟他老婆相互依偎着打消消乐的林哥。
“林哥。”
“嗯?”
林哥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小易最近这状态是不是不太对劲儿?”
林哥基本没怎么在宿舍,基本都在外面,闻言看向一旁的许哥,“小许?”
许哥放下手上的手机,想了想,道:“不说话,不理人,对工作也没什么热情,基本都在坐着发呆,今天中午那会儿还中暑晕倒了,小郑拿酒精给他搓回来的。”
“中暑了?”林哥还是刚知道这事儿。
他媳妇儿在他怀里转了一圈,面对着林哥,眼睛盯着手机屏幕,说:“是中暑了,脸都白了。不过小易最近状态不像是热的,空调一直开着呢。有点儿像是……”
想了想,用了一个比较直白的词——“自闭了。”
林哥挑眉,“啥呀?!”
结果许哥点点头,认可了,“是有点儿,从来的那天就这样,最近越来越严重了,是有点儿像那种自闭症。”
许哥眉头皱着,“可别是真有?”
一群大老爷们儿面面相觑,“要不……再观察观察?”
林哥发话,“小许你这段时间多盯着点儿,我让小林也留下来,帮你看着点儿。”
“行。”许哥点头,“有林姐在我就放心多了,要不道爷这顿时间也没什么事儿,也留下算了。”
林哥转头看向龙有道,“你怎么看?”
龙有道笑着摊手,“我都行啊,最近就是教徒弟,没别的事儿,李哥都能搞定,正好多休息一段时间。”
林哥想了想,点头,“行,那你跟小林轮流留下来看着这群小孩儿,小许长得凶,他们也不怎么跟他说话,你们有空看着他们工作,也套套话,别是真有什么事儿压在心里了。”
说完林哥看向对面的电脑桌,桌前坐着透明人一样的郑哥。
“小郑,天儿热了,做点儿解暑的菜。”说着从包里掏出200块钱递过去。
“行。”郑哥答应下来,接过了后面几天的生活费。
等到客厅再安静下来,走廊一角,准备出去客厅倒水的石荒悄无声息地关上了房门。
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水杯,石荒嗤笑出声,“自闭症?一群傻子,那他妈叫抑郁症……”
石荒看着窗外落进来的月光,昏暗的房间里,石荒坐到铁架子嘎吱的床上,支起一条腿撑起下巴。
他可是看见了,看见易行舟这两天开始在招聘的固定用语中带上了一点“私货”,在对外求救,看起来,他快成功了。
而屋子里其他的人,目前还没有发现。
毕竟姓许的那么大块头天天就在客厅盯着他们打电话呢!
小孩儿胆子挺大,心思也挺细,可惜……他如果接受正常且健康的教育长大的,就该知道这种时候他不该向这种来路不明的陌生人求救,而是应该直接拨打110。
许哥和郑哥虽然一直盯着他们,但是也没有盯着他们打出去的每一个电话号码,只要接电话时管好面部表情和那张嘴,打完删了就是了。
这屋子里的人,没一个信得过的,可直接在外面找的人,难道就信得过了吗?
石荒看着落在地面上四四方方的月光,眼神愈发漠然。或许易行舟还是不够了解,他最不了解的就是,他身上那一股人畜无害,干净单纯的气质,到底有多容易吸引那些在黑暗里行走的人。
历经千帆,但是仍旧一棵天真的赤子之心,一双天生的桃花眼,看狗都深情。可惜那双眼睛是镜子,谁都装进了,又谁都装不进。
一张无瑕的白纸,谁不想将它染上属于自己的颜色?
隔壁的房门开了,耳边响起电脑开机的声音。石荒轻抬眼皮看向墙面,比如——这一位。
第二天傍晚,留在宿舍的是龙有道,他是个心狠又细心的人,一直到晚上,林哥他们回来后说是又买了几万份的简历,这两天都打起精神好好工作,月底第一的人有奖金。说完正事后开始念叨着去楼下BBQ,众人都开始拾掇东西。
石荒走在最后面,听到前面易行舟小声地问郑哥,BBQ是什么?
郑哥解释就是烧烤的意思,后面便没有声音了。
石荒看着眼前走出月光下的少年,眼里盛满了有些恶意的笑,今天这场戏的主角,其中一个,肯定是我们单纯的小羊羔了,那另一个呢?是心思越发不带遮掩的“郑哥”?还是眼神越发露骨的“龙哥”?
烤串吃到一半,石荒拿着一把羊肉串走到僻静的地方,这里蚊子少。
但是手上的串还没吃一半,旁边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下来一道瘦削的身影,头发有些长了,手上提着眼镜。
易行舟?
石荒刚准备开口招呼对方,一边又走过来一个人,笔直地朝着易行舟走去。石荒看了一眼地上的影子,干脆蹲在台阶旁不动了。
“郑哥?!”
易行舟看着突然单膝跪地在他面前的人,霎时跟被烫到一样地站起来避开了。石荒看着易行舟被郑哥郑重其事的动作搞得手足无措,满脸惊慌,而一旁小花园的空地上,响起了口哨声和起哄的声音。
易行舟拒绝了郑哥的求……求交往?
回了宿舍后小沈赖着石荒八卦,石荒这时才知道,原来易行舟居然还玫瑰和百合花过敏,而郑哥送的花,刚好就是一圈儿玫瑰包着百合。淦,真是天时地利人和一个不占。小沈毫不掩饰自己看热闹的心,被石荒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扫了一圈客厅,“他们人呢?”
“林姐拉着易哥出去买东西了,林哥和郑哥一块儿也去了。”
石荒顿时沉默了。
不知道易行舟那个傻子知不知道林姐和李哥是两口子?虽然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领证,但是这个时间点出门,肯定是冲酒店去的。但是把姓郑的和易行舟也捎上……郑哥人品在这里矮子里拔高个儿,还算能看,不至于直接霸王硬上弓,就是看易行舟那个傻子能不能长长脑子,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半夜的时候,石荒失眠了,他听见了开门的声音,听见了两道脚步声。
回来了?
出门进行“深入交流”的人,可不会这个点回来。那进门的就应该是易行舟和姓郑的了。
石荒想了想,直接拉开门,正好撞上回房间的易行舟。
“……哥?”
“嗯。”石荒不冷不淡地应了一声,“你住哪个房间?”
易行舟指了指前面的门。
石荒看了一眼易行舟房门对面的门,下巴一抬,点了点他对面的房间,道,“搬过来,这儿是空的。”
易行舟看了一眼石荒对面的房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好。”
石荒跟着帮忙提了箱子,还挺重,先前听说好像里面是书?不过那个房间是不是还有个箱子?这小孩儿行礼有这么多吗?
“以后你就住这儿吧,我住你对门。”
“好。”
关门之前,龙有道出来了,看了一眼走廊里的易行舟,视角原因,倒是没看到门里的石荒。
石荒看见易行舟眼底有什么东西闪了下红光,易行舟看了过去,然后就是龙有道的声音,说:“小孩子别抽烟,这是个不好的习惯。睡不着就来找我。”
但是易行舟摇头拒绝了,然后火速跑进房间关上了门。
石荒听见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啧。“
龙有道去了洗手间,石荒关上门倒回床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管了这个闲事,但是……算了,毕竟叫他一声哥,那就做点当哥的人能做的事算了。
石荒大概知道易行舟是怎么撒泼耍赖才在天亮前回来的,也大概能知道郑哥那个怂包会用什么理由妄图说服易行舟。
毕竟当下环境如此,谁也不例外。
以易行舟如今摆烂的“业绩”,除非能跟烂好人又心思不纯的姓郑的发展点儿什么,否则林哥他们不会留下他的。又为了避免他将看到的知道的说出去,易行舟这个人,要么去一个再也没有人会知道他真名的地方,要么……去一个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真名的地方。
一个活着,不如死了;一个死了,谁也不会知道。
但是既然能回来,说明这个小孩儿拼起来姓郑的也不敢动他,这股心气儿,在这种环境里,还能支撑多久呢?
几天后,大中午的,易行舟主动提出去楼下市场买东西,石荒正坐在阳台上啃西瓜,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没管。屋子里只有许哥在顶着风扇吹,虽然开着空调,但依旧很热,石荒觉得背光的阳台上甚至凉快点儿。
许哥热蒙了,让他别乱跑就没管。
但是石荒看见,那个小孩儿走的时候背的双肩包——鼓鼓囊囊。
石荒闭了下眼,西瓜也吃不下去了,要完……
等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后,林姐起床了,一看空荡的客厅,“人呢?”
“小郑带着去市场买水果了。”
许哥闭着眼睛回答。
石荒垂下眼,什么也没说,林姐他们也不怎么敢搭理他。跟姓郑的一起出去的,是小沈和龙有道的徒弟。
石荒把阳台让给女士,离开了客厅,然后推开了他卧室对面的房门。
衣服大多都在,只少了几件。证件和手机带走了,但是林哥他们让他另外购置的那张本地卡被丢在枕头上。
石荒深吸一口气,许哥看出来了吗?看出来了,因为他回房间时许哥在打电话了……对面会是谁?是林哥?是龙有道?还是……小孩儿以为的救星?
石荒合上门回了自己房间,他插不了手,小孩儿动作太快了,但是……太鲁莽了。
这孩子……怎么不知道求助呢?
啊……石荒后知后觉,他自己不也这样吗?因为成长过程中没有明确收到过善意啊,所以不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心里没有可以求助这个概念的人,怎么可能向人伸出手呢?
再说了……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值得被信任。
当天夜里,所有人都在,包括龙有道新收的的第二个小徒弟,唯独易行舟不在,但是所有人都跟没看到似的,问都没问一句。小沈来得早,石荒和龙有道在客厅打的鲜血四溅的时候他就在了,他很聪明,什么都没问,也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天亮的时候,石荒坐在窗下的桌子上,他一夜没睡,他听见林哥他们天亮出门了。
但是直到早饭时间,石荒扫了一眼客厅,发现少了一个人。坐在客厅玩手机的是李哥和林哥他媳妇儿——张姐。龙有道不在。
虽然一直以来,姓龙的起床气大,除了被忽悠着去“触霉头”的易行舟,没人敢叫他起床,但是他起来的已经很晚了,都快到午饭时间了,往常这个时候,龙有道已经起床了。
今天排休的应该是龙有道,不是李哥。
盛夏的蝉鸣叫的人心烦意乱,小沈、郑哥、张姐,就连李哥也时不时从电脑上找几个电话打,只有石荒和沙发上顶着风扇补觉的许哥无所事事。
傍晚,林哥回来了,夹着包进了门,还是笑眯眯的样子。说安排了车,今天带大家去酒店泡温泉。
石荒听见这个安排的时候心里咯噔一跳,天快黑了,两天一夜,易行舟就是坐飞机,也在被带回来的路上了。这个时候偏偏把他们都支走……
看着他的是许哥,许哥是专业练过的,石荒能打得过龙有道,但是打不过许哥,只好老老实实上了车,冷着这一张脸拒绝了温泉行,说回房间打游戏。
从他北上那一天起,他和曾经过往的一切都断了个干净,除了身份证换不了,其他东西全部在入京后替换了。但是……有些电话……他倒是记得很牢。
但是在手机上反复按出那一串串号码,又一个个删掉。
不能轻举妄动,不能轻举妄动,静观其变,静观其变……
石荒攥着手机走到酒店的窗户边,头顶的月亮,真他妈圆啊,还賊他妈亮。
那你再亮一点……
半夜,月色照得石荒眼睛有些疼。
铃声响在耳边,石荒顶着视线里不断浮现得黑圈圈看了一眼手机上的陌生号码,好不容易才看清了。南方的号?拧着眉,回头看了一眼空荡的房间,将电话接通了放在耳边。
”咚!“的一声,对面响起的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后来石荒知道了,那是手机落地的声音。
“他们不在,你不用喊了,这个房间是我专门给你留的,隔音最好的房间……来,再叫两声,兴许我心软了今天就放过你了。”
“骂我?没关系,看你声音好听,允许你多骂两句,反正大差不差,这小孩儿连骂人都不会。”
“走唔——”
是龙有道,和被捂住嘴的易行舟。
石荒知道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了,但是很显然,他现在爱莫能助。
房间……是龙有道对面那间吧?那间是四人宿舍,两张双层架子床,出门之前,其中一张下铺被郑哥和李哥一起铺好了,还以为是又有新人要来,原来……
石荒手机一直没关,也不知道折磨的是对面还是自己。脑袋上顶着亮堂堂的月亮,月光从背后洒进房间里,能看清酒店地毯上的花纹,但是看不清被埋在月色背面的人脸。
月亮是不是太亮了?
“你能躲去哪?你没地方去,也没人会信你,没人会帮你的,他们不敢。”
“滚!”少年的声音相比起二十多岁的成年人,更加清脆且细碎。
但是在这种月明星稀的夜晚……清朗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和怨恨的狰狞。
“怕死吗?你该怕,因为你想活。”
“小孩儿,我等不到你成年的那一天了……”
荒唐!
靠在酒店的落地窗上,石荒满脑子只剩下”荒唐“两个字。
易行舟——17岁。
距离易行舟成年,还有整整四个月!现在才八月,十二月二十二号,他才满18岁。
石荒听着电话对面传来的那些不属于未成年的环节,什么时候手脚发僵了都不知道,这个酒店,距离宿舍,隔了五个小时的车程。
早上许哥推门叫石荒回去的时候,石荒还靠在落地窗上,那张床看起来并没有睡过的样子。
林哥在许哥身后进了房间,伸手拿走了石荒手里的手机,手机已经停电关机了。
林哥什么都没问,只是掰开石荒僵硬的手,将手机拿了出去,脸上收起了笑,显得狠厉。这才是他们本来的模样。在回程的路上,李哥坐在副驾上开始发手机,郑哥的、小沈的、石荒的……
手机有电了,15%。
宿舍很安静,安静到要不是空调在开着,屋子里好像没人在一样。
石荒直接进了对门的房间,进门后第一时间关上了房门。
满地是破碎的衣衫,床边是捻灭的烟头,床上躺着个人,裸着……细瘦的双手被皮带缚在床头上,手腕血迹已经干涸。冷吗?不冷的,屋子里很热,首都还在炎炎夏日没能走出来呢,但是床上的人在发抖。
那双透亮的眼睛,终于染上了夜色的阴霾。
石荒在门口定住了脚步,随后上前,弯腰解开细细的皮带,脱下自己身上的衬衣,把人拉起来给他穿在身上,又从一旁的行李箱里找出一条长裤就这么给他套上去,床上那些污遭的痕迹,就当什么都没看到。
“站起来,去洗澡。”石荒说了进门后的第一句话,也是日出东方以后的第一句话。
小孩儿浑浑噩噩地出门了,走路不稳,但是不要紧,这个时候他们都在客厅,不会有人看到。
石荒屏着呼吸长吐了一口气,一把拽掉了床上的所有东西,只留下一个空架子。找了个垃圾袋,把所有东西全部装进去,提着两大包的垃圾出了门。客厅里一群人看着他光着膀子提着东西走出去,又看着他两手空空走回来。
石荒回来后直接靠在洗手间门口,期间小沈想上厕所都被他赶去了林哥房间的独立卫浴。
嗯……想抽烟,想吐——
一个多小时后,身后的水声才停了,不多时易行舟低着头走出来,身上穿的还是石荒给他的。
石荒直接拽着人回了自己房间,把人按在床上,虽然是大白天,但是,“睡觉。”
随后石荒转身去刚刚的房间,将老早以前被自己丢弃在那里的行李箱提回来。他都忘了这个东西,结果刚好在对面的下铺上丢着。
从衣柜里取了件T恤套上,石荒没留在房间里,出门去了客厅,拿出手机边充电边打游戏。
他的卧室,没人敢闯。
客厅里打电话的打电话,上班的上班,打游戏的打游戏,除了空了一台电脑,跟平日没什么两样。
警笛声是什么时候响起的呢?
最开始好像是在那个压抑到了极致的孩子一只花瓶砸碎在林哥头上的时候。
也或许是在那之后?
小区里的叶子开始萎落了,首都的热气终于散了。
当听见客厅里乱起来的时候,石荒二话不说从包里翻出自己的身份证,放在一起的还有易行舟的,他一并揣在身上,然后出了房门,一脚踹开了准备拖走易行舟的许哥,郑哥拉着小沈躲在一旁瑟瑟发抖。
石荒转头对上从沙发上扑过来挠人的张姐,直接一巴掌扇过去,他没有不打女人的习惯。
石荒上前捞过茶几上的玻璃果盘一把砸在林哥头顶,又和小孩儿一起抓着脑袋按在茶几上,声音“咚!”的嗑得清脆。
等到跑出小区,剧烈的心跳才慢慢缓下来。
也得亏李哥和龙有道今天不在,又有个假公济私的郑哥给他们开了门,还有个小沈“不小心”拖住了许哥,不然是离不开的。
石荒拉着小孩儿乱跑,在这个用车送来,天天关着的地方,他们理所当然地迷路了,前后左右都是车道,但是往哪里走,是个问题。
也不是问题。
石荒将身份证塞进他手里,“你叫什么,要不要跟我走?”
从初见到现在四个多月,石荒头一次见到这个小孩儿哭出来,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挂在下巴上滴落。
“哥……”
石荒好笑地揉了揉小孩儿的脑袋,没说别的,只是说:“头发长了,挺好看的。”
然后石荒带着弟弟在路边等了或许有两个多小时,等到了一辆路过的车。
将他们送去了最近的—招待所,旁边就是警察局。
“就这一次,我们试试?我陪着你。”
“……好。”
等到给小孩儿“洗脑”得差不多了,石荒带着给餐馆当服务生赚来的微薄积蓄带着小孩儿吃了顿饺子,然后走进了隔壁的大门。
这或许是石荒回到他的快乐老家,但是对于在他身后牵着他的手依旧在瑟瑟发抖的少年来说,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有这样的一处存在,可以救他。
甚至是不需要他付出任何代价,只需要他给予信任,就会无条件地救他。
而明白“任何事情找警察”这个道理的时候,首都已经下雪了。
一年后。
依旧是大热的天,石荒站在路边,依旧瘦削但是已经成年的易行舟蹲在他的阴影中眯着眼看他。
“小舟。”石荒已经热得有些意识模糊了,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干嘛?”冷冰冰的回应。死小子,脾气越来越怪了……算了,他自己惯出来的。
石荒说:“我要走了。”
“回老家?”
石荒视线游离了一下,老家……也算吧?“……嗯。你呢?”
“我没家,没地方回,再说吧。”冰冷的声音里多了一抹无所适从。石荒听得心里发堵,听说他刚刚将父母告上了法庭?小孩儿好像确实没家了。
哎呀,完蛋。
“你……”
“你不回来了吧?”易行舟突然开口打断他,看着大马路问道。
沉默了许久,石荒终究是“嗯”了一声。
“挺好。”小舟的声音多了一些温度,也多了三分惆怅,他说:“走了就别回来了。”
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易行舟当然知道。可石荒也知道,现在跟他说话的这个人其实比他更想走,但是人海茫茫,天地不仁,他没有一个能够落脚的地方,所以他走不了。
“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很残酷,但是石荒还是想问,也很想知道答案。
“呵!”
易行舟突然笑了,那是一种听不出任何情绪的笑,站了起来,和石荒并肩而立。一年了,那个瘦弱的少年已经藏不进他的影子里了,站起来后好像比他还高了一点?
直到后来石荒划开了皮肉,感受到了那股令人走向死亡的温度时,他才恍然发觉,这个时候,他们其实都不想活了。
“没有打算。我在收集证据,等把他们送进去,我再看吧,说不定去找你呢?”
去哪里找?怎么去找?他们从未过问过对方的过往,从未打听过对方的住址,从未深交过,但他们却是这个世界上最相似的两个人。
“好。”石荒听到了他的回答,他说好。
但是在雷雨天闭上眼睛的时候,石荒知道,他要食言了。
他们都很脆弱,都带着血淋淋的过往千疮百孔地活,但是他弟弟,他叫易行舟,好名字,一个没有诗意的,很直白的名字,他家小孩儿,比他干净,也比他坚强。
虽然这种想法和行为都是错的,但是还是麻烦你了,带着我的份,一起活下去吧。
弟弟。
闭上眼睛时的石荒——22岁。
洗手台上的手机刚刚息屏,时间停留在2019年4月14日。
易行舟看着医院开具的病历书,一字一句地审视着上面的内容,最后停留在一项看不懂的检测上,只看懂了结果——高危人格。
无所谓。
易行舟撑着伞走进雨里,将双肩包单挎在身上,一脸的平静,虽然手上的塑胶圈刚剪掉。
他或许……可以去找他哥,虽然不知道他在哪,但是不找找怎么知道找不到呢?
身后的铁门被保安拉上,旁边是一列黑色的大字——桃源市特殊疾病治疗中心。
咨询中心的LED屏幕上,黑底红字飘过今天的时间:2019年4月14日。
再过八个月,易行舟2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