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锦城,红门——
“你说,你哪位东家需要多久才会来接你呢?”富丽堂皇的正屋,一个红衣妖艳的男人指尖把玩着一只小巧玲珑的匕首,匕首上镶金嵌玉,只是没开刃。
方清平青衣若柳,长身玉立,缓慢撩裾坐在椅子上,捞过一旁的白瓷茶盏浅浅酌上一口。
“百里少主不必白费心思,方某还是那句话,东家是不会来的。”
百里穗撑着头笑着看向方清平,上下扫了一眼这位神情冷淡的西南商会最大的执掌人,谁能想到西南商会明面上被方家一手掌控,背地里却还有一位真正的主子呢?
要不是他方晏恰好入住了他名下的客栈里,恰好被他听见了他和底下人的谈话,怕是连他也不会知晓这么隐秘的消息。
西南商会背后另有其主这件事,怕是连朝廷都不清楚。但是百里穗倒是有所揣测,毕竟能让方清平其人这么维护的,世间本来也没几个。恰恰好,他便知道其中两个,一个是方晏的妹妹,一个……前太傅,现石氏家主——石荒。
也许也有其他人?但是百里穗目前并不清楚。石太傅在西南做的那些事,被整个大周的百姓口口相传,民间威望一时极盛,所有人都在想石家要重新站起来了?哪怕石家从来没倒下过。
结果端州案子一结,石太傅连朝都没还,直接一封辞呈和西南的案情一并递了上去,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人直接隐姓埋名游历去了。
前段时间听闻石荒现身四象城,消息还没来得及证实,人又不见了。
本来百里穗只是随便找了家名下的产业喝酒,顺便梳理一下前段时间和另外两家合谋截了朝廷的货船这件事。结果他运气当真是极好,随便找了家客栈,随便找了间僻静都完全不隔音的厢房,坐在他旁边的刚刚好就是西南商会的东家,还是方清平本人!
连百里穗都不得不感概,人生何处不相逢。
本来还想打个招呼,然后就听到这位西南商会的“东家”和下属交代事情时口口声声称呼另一个人为“东家”。这可就有意思了。
本来方家想发展江淮道的生意百里穗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毕竟方家经营的是粮食和药草,当年事了后至今这些年,方家将银号发展了起来,短短几年几乎垄断了大周的银号。可红门经营的是盐,也就百里家多发展了一些客栈之类的副业。
方家来江淮道发展百里穗是乐见其成的,但是如果西南商会的主子另有其人,且这么多年一直躲在暗处,那红门就得思量一下了。
人都能躲得这么好,那生意场是不是也有隐藏的?能不能影响到红门的生意?如果背后真的是那位,那方家,甚至整个西南商会,是不是迟早会站到朝廷的对立面?
尤其是如今,消失多年的石太傅突然现身的特殊时期,方家偏偏来了江淮道,甚至开始稳步发展,来的还是如今的方家家主本人。
百里穗不得不多想一点,思来想去,还是先把人暗中扣下了。可惜方清平这个人连信里的称呼都是“东家”,反倒是把人绕进去了。
于是便有了改换信件,逼人现身的一出。
本来只是一次无伤大雅的试探,但是方清平的反应太冷静了,尤其是知道信件已经按照他写好的地址发出去了之后,更加气定神闲了。
于是拙劣的试探当场漏了底,方清平背后的人,就是石家主石荒!
因为这封信寄往的地址是西南道南渡城,偏偏南渡城里有百里家的人,前段时间飞鹰传信,石家主半个月前以白鹿书院先生的身份带着学子游历到了南渡城,甚至很可能入了镇南军的营地。
于是此刻看着方清平慢悠悠品茶的模样,百里穗放下踩在坐榻上的脚,脸上表情霎时有些微妙。
百里穗瞥了一眼方清平,说:“前些日子底下人来信,圣京石家家主石荒现身西南道,想来现在这个消息半个大周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方清平捻了捻腰间璎珞,垂眸不语。
“你说这封信石家主是收得到呢还是收不到呢?”
方清平动作一滞,心下暗忖:这百里少主是在试探还是在警告?东家如今确实到了南渡城,但是想在那位墨公子的眼皮子底下动东家,怕是半个大周世家的杀手加起来都没这个本事,再来东家本事功夫也不差。南渡城又在靖王爷管辖范围,镇南军不会坐视东家出事。所以……是图穷匕见!
“石家主出山听起来是件好事。”方清平微微一笑,“西南道很欢迎石家主的到来。”
百里穗点了点头,“你说的我信。”
百里穗:“但是我更相信的是——西南商会想来更是夹道欢迎他们的东家。”
这不可能。方清平暗暗唾弃百里穗的粗糙话术。
整个西南商会,知道背后另有其人的除了他方清平,便只有当年亲眼见过东家的几个心腹,加起来不足十个人。东家进入西南道,商会怎么可能会出现夹道欢迎这种行为?!毕竟九成的人只知道方家,只知道西南商会在方家手里,不可能知道背后有人,大不了猜到靖王爷头上。
“百里少主可别忘了,”方清平语气不太好了,“西南商会的东家现在正被你强留在府上喝茶!”
两指夹起杯盖,嗑得“当!”的一声,方清平嗤笑道:“看来百里年纪大了,有些老眼昏花了。”
百里穗虽然只是个少主,却是百里家唯一的话事人,他父亲仍是家主之位,却早已不再插手百里家的生意,之所以没退位让贤,主要还是百里穗四十多的人了孤家寡人一个,他爹总担心家主交出去的第二天这逆子就当场从宗族过继,然后最多两年就撒手家主之位,然后溜之大吉。
嗯……他确实干得出来这种事,整个锦城的百姓都知道。
百里穗今年四十二,比方清平大了整整九岁,平素最讨厌有人拿他的年纪说事,但是方清平冷着脸说这话,难得的百里穗生不起气来,甚至有点想笑。
“好歹是一大家主,方会长怎么如此气小?不过是请方会长暂留寒舍做一回客。毕竟方会长贵人事忙,男的来一趟锦城,我百里家作为东道主,这要是不请方会长来上一回,喝上一盏茶。这不显得我百里家一点面子都没有了吗?”
“你百里家若是要面子,又岂会做出绑架这种下流事?”
“我绑你了吗?”百里穗笑问。
方清平:你没绑,你只是下药把人迷晕了,然后把人藏了起来……不要脸他说倦了,但是对方不在乎,就很无奈。
门外有人转了进来,在人出现之前,方清平没有听见脚步声,但是看对方走动时含胸驼背的样子,也不像是个高手。
“少主,南渡城的回信。”
方清平听见这几个字,看着那封递出去的信,眼皮走徒地一跳,他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百里穗当着方清平蠢蠢欲动的眼神拆了信,然后从信封里掏出一张……银票。
百里穗:……
撑开信封看了看,百里穗翻转信封,抖抖抖,倒出一张一指长的纸条来,上面就三个字——住宿费。
真当他百里家是客栈了?
百里穗霎时气笑了。
“方会长。”百里穗笑道:“你们东家这是给你送饭钱来了,看来方会长一时半会儿是走不出我百里家的大门了!”
方清平突然就安心了,这确实是那位能做出来的事。但是既然信已送到,那么他的人应该也到了。
刚想到这一岔儿,门外大摇大摆走进来一个青衣的男人,落地无声,但是腰间佩剑。
在此人出现在厅里之后,百里穗猛地站了起来,刚摆出防备的姿势,就见这人从背上卸下一个包袱,放到方清平手边展开,露出来里面的账册,冲着方清平拱了拱手就走出去了。
百里家的人追了出去,不多时返回,煞白着脸告罪,“少主,没追上,人不见了。”
方清平再次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嗯……好香的茶。
百里穗靠回坐榻上,心情微妙,神情复杂。这位石家主是朵奇葩,不按常理做事,甚至有点厚颜无耻且不讲道理。
但是想来想去,如果真把方清平留在百里家,对百里家利弊相同,他想赌一把,看这位能做到什么程度。
毕竟同位生意人,上门做客罢了,人家重礼都送上了,何必做出赶客的事?交恶容易交好难,对方已经把态度摆出来了,他有什么理由不接呢?
“所以……真就把方晏丢在百里家了?”墨春生笑道。
石荒点了点头,嗑着瓜子,毫不在意地说:“确切的说,是留在红门。”
“红门?”墨春生手上剥着花生,两人共饮一盅梨花酒,入口清列,花香馥郁盖住了酒香。“你是想让方晏跟着红门学学用人?”
石荒笑笑,看向对面的人,“有何不可?”
墨春生丢了颗花生进嘴里,摇了摇头道:“对方知道你是让方晏去偷师的吗?怕不是方晏自己都不知道!”
石荒眨了下眼,垂眸捞过一只酒杯砸指尖把玩,今日阳光大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也不是很热。“不要紧,反正红门有求于我,我去不去江南,他们都不会动方晏一根汗毛。时间长了,方晏自己就会知道他留下来的用处了,何须我多嘴提问?什么都要我带着,又不是我儿子,早长大了,这些东西他能自己看懂。”
“红门怎么会有求于你?红门在江淮的势力可不小。”
墨春生不解,但是他不怀疑石荒话里的真假。
石荒并不瞒着墨春生,反正对方早知道他是西南商会的幕后主使。
石荒:“红门动了一批朝廷的货,被钦差盯上了。”
“那他们找你有什么用?不应该朝廷来找你吗?”墨春生脱口而出,惊觉不对,一抬头果然对上石荒有些意味深长的眼神。
墨春生默默地把手边剥好的花生推了过去,“……来,尝尝,五香的,就是不够咸。”
石荒似笑非笑地捻起一棵花生嚼了嚼,对墨春生在大周的势力又有了新的见识。也不给对方唬弄他的机会,直言:“你怎么确定朝廷会来找我?”
墨春生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突然笑了,“小荒爷要不要这么聪明?”顿了顿,手上接着剥花生,边剥边说:
“我在江湖上结识了不少人,金盆洗手之后还是有不少人会暗中联系我,我培养了一批自己的势力,不多,总共百十来个,不过都安排在周国比较重要的地方,江淮道自然也有人。红门截了朝廷的货我可能比你更早知道。”
墨春生抿了一颗花生,笑道:“红门百里氏和圣京石氏乃是世交,这件事几乎整个江淮道的权贵都知道,也知道朝廷拿红门没办法,除非朝廷想将江淮道所有世家连根拔起。很显然他们做不到。”
墨春生摊了摊手,“所以朝廷如果想把东西拿回来,要么大出血去谈交易,要么就只能来求你了,毕竟不管是在红门还是朝廷,石家主都地位斐然,两边都能说得上话。所以你说红门把你的人扣下了我就知道,这绝对是你故意引导的。不管怎么看,方晏都不应该在这么敏感的时候去江淮道,除非是你授意。”
“我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石荒笑眯眯地问。
墨春生把碟子拖回来,剥好的一把花生放回去,接着放到石荒面前,然后收回手时顺便把石荒面前空的酒杯顺走了,石荒假装没看见。
墨春生:“多简单啊?”墨春生斟了杯酒放大一旁,“把你自己摘出来了,朝廷知道疑似你手下的方晏被抓了,说明你在红门说不上话;红门知道你把人送上门去了,说明你不掺和他们和朝廷的纠纷。皆大欢喜。”
墨春生“啧啧”两声,“小荒爷足智多谋,运筹帷幄啊,面都没出一个,将江淮道的江湖势力和朝廷算计地团团转。”
“客气了。”石荒笑笑,“彼此彼此。”
毕竟你他妈都把人安插进红门和朝廷,甚至可能世家了!这才多久?想在这些地方安插进可用的人,反正短短几年的时间,石荒自认自己可能有点困难,不是难在安排人,而是难在只用百十来个人就把大周势力的动向都握在手里。
石荒知道墨春生把话说的这么直白是有意和他共享渠道,但是石荒不这么打算。真要是和墨春生牵扯太深了,他怕他等十年之约一到,会跟着姓墨的直接私奔了……
但他还有些事情没安排好,还有些事情被搞清楚。
或许最后怎么抉择,还是得等到他记忆全部恢复,他不想让自己做出任何可能会后悔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