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离渊拉扯缰绳安抚马,心不在焉听着。
“贫道心疑复算。”
眼皮掀起,温离渊看着那团火。
“天曰:亡人血泣,阴阳乱极不正。”
“上天垂象,已现吉凶,天霍将乱。”
温离渊垂眼,不甚在意敷衍道:“嗯。”
“不过我朝得天眷顾,天道仍留一线生机。”声音的主人仿佛知晓他此刻的不耐烦般,加快了话语。
“贫道为占此卜窥视天机,元气大伤,身受反噬。”
“虽然难言启齿,还望故友代其前往,以解霍乱。”话毕,两符一同化为灰烬被风吹散。
温离渊偏头问向小道童,道:“阳宁玄可有让你带的话?”
“师父只让我回说,此浩凶吉不定。”
“初卜大凶,但经他沐浴更衣,再次焚香诚心卜卦,又变卦为小吉。”静一抿嘴鼓起脸包,倒眉瞪眼,努力正经道。“仅一念之差。”
那就是没算出什么屁来,忙着赶路的温离渊目光游离想着。
俯下身擦拭对方脸上的脏土,“我三日前辞行,你怎么追上来的?”
道童从拐角突然跳出来,身后无任何乘骑物,无车无马,唯有漫漫黄尘小道一条。
“其实我是昨日用完饭才上路的。”静一颇有些羞涩,挠头道:“师父说再待两日也赶得上,他派丹鹤送我来的。”
温离渊点头,道:“回去告诉他,知道了。”
这套托词听多了耳朵都要听出茧子,多年交道下来,温离渊早已习惯自己是他专程解决麻烦的身份。
回回都说天将塌了鬼门大破人间不保,次次泄露天机身受反噬急需养伤,若非完事报酬丰益,否则就是拼着自己一张老脸不要,温离渊非要带剑踏平了他那破道观不可,让他爱哪凉快养身哪里待去。
见小孩态度突然扭捏起来,看他绞着手指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温离渊好心问道:“还有事?”
“前辈,静七师弟在贵府上还适应的惯不?”静一怯生生问道。
温离渊两眼放空想了想,不缺吃不缺穿,就是三天两头要出门顾不上他。
毫无负担道:“还行。”
“若静七给前辈您添麻烦了,还望前辈多多包涵。”天真的小道童听此松了口气,郑重躬身道谢,而后便道声要离去复命。
得到温离渊的回应后,拿出竹哨向天吹响。
“咯——”
长天远处传来一阵鹤唳声。
丹红雪鹤扑凌羽扇飞至小童面前,温顺地俯首让人爬上,得到示意后,再扇动鹤羽飞天。
“前辈——那静一就先回道观去啦——”空中的小童趴着勾住丹鹤的项颈,伸出小短手挥舞。
温离渊点头示意,也策马离开。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青山依旧在,世道……应该又要暗涌不平。
这多余的麻烦。
“唉……”
“嗯……”
“呃啊……”
“少爷,离响午还差一个时辰,您可得加把劲了。”书堂里,又换个婢女跟在南锦凛身旁。
“乌桕啊。”南锦凛顶个便秘脸左手执书,右脚踩椅边撑着手肘,咬着笔杆口齿不清语重心长道。
“诶,少爷。”乌桕应道。
“你说这是正常人能干出的事?”扔书丢桌上,笔从口中滑落,俯身略向前伸手一把抓回。
“少爷请慎言。”乌桕不正面回应他道。
“你知祖母今日让我背书何数?”
乌桕抬手指比了个数,试探道:“八?”
南锦凛眼神阴鸷道:“那是之前。”
“不是八了?!”乌桕猜错的同时,还有种不详的预感。
“砰!”
她眉头一跳,暗道完了。
南锦凛拿起方才放一旁的本子踩椅踏桌,敲在手心噼啪响,难以置信望着乌桕道:“她翻了三倍啊?!足足有半册数了啊?!”
回神盯着手中的书,那是眼里冒火,火里冒烟。
“等等!”
乌桕果断示意人停,语轻安抚道:“书屋乃焚香圣洁的地方,少爷您可悠着点,气归气,有些事情可做不得!”
“能吧?”
“不能!”
“能烧吧?”
“不能!!”
乌桕生怕这人真掏出火来把屋给烧了,毕竟他这事没少干!
南锦凛歪头打量她一眼,沉默转回头,半垂眼一看就是在琢磨闹事。
见人没有放弃的意愿,乌桕犹豫后,掏出杀手锏道:“少爷,约定,要遵守约定啊!”
手掌心抓紧,南锦凛抿嘴挪动脚似有片刻犹豫,最后泄气退回原位坐下,不甘心挠发道:“算了。”
小渊子再不归来,祖母就要棘手催他这朵娇嫩的花骨朵了,日子简直是没法过了。
他南大爷现在不闹几下,还不得被压榨死,人扔了书就靠着椅背抬头望顶犯懒。
“少爷啊。”乌桕不信他会就此罢休,绕到书桌案头前紧盯人。
看他摆烂的模样心中暗暗叫苦南大爷的脾气阴晴不定,时好时坏,除非温少爷坐镇,否则连老夫人都能绕着他走也不愿意搭理。
可现在哪里去找温少爷的影子?!
南锦凛头枕靠椅发呆,分明是春光无限好的好日子,乌桕的内心却充满阵阵萧瑟凉风。
今日这班值得真倒霉。
“为何如此喧闹?”
春风是猝不及防的到来,乌桕内心感慨欣慰,泪流满面感激温离渊的存在,急退一旁让位。
“小渊子,你怎么来了?!”南锦凛偏头见门外逆光进来的人,满脸意外。
温离渊却是嫌弃道:“换个说辞。”
南锦凛贱兮兮道:“小温温?”
“不行。”
“小渚子!”南锦凛一脸戏谑笑着。
“闭嘴。”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看你不行?”温离渊微微叹口气,满脸无奈问道:“你在闹什么?”
“祖母欺负人啊。”眼见靠山归来,原本坐没坐相的南锦凛立马坐端正顺道告状,“她压榨我背半册的功课啊?!”
“翻了三倍。”乌桕十分上道手指比了个三,插缝同他诉苦抱怨。
南锦凛对此表示满意,满脸孺子可教也直点头,心道是个有前途的。
听完他两个唱双簧,温离渊拿起桌上快扔成破烂的本子,随意地翻了几页。
册中书写古言文字皱皱,一句还得拆个二三四来识大意,不怪他会发脾气。
“还是照常,定八页就八页,无需追加。”温离渊看上去有些疲倦,眼眶下隐隐见青。
南锦凛见人摁住眉心揉捏,那颗朱砂红的眉心痣都黯淡不少,暗道人该不会连夜赶的路。
“老夫人……”温离渊语气顿住,接着道:“算了,我自会说去。”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诚心佩服温离渊与老夫人正面叫板的气势。总是能完好无缺从容退身,整个南府也就他有这个本事。
“我回府一趟。”温离渊抱臂斜睨,并不放心叮嘱道:“安分点。”
“好嘞。”南锦凛向来见好就收。
毕竟本是打算抗议下自己不满的情绪,让人做事别太得寸进尺,温离渊回来实属意外之喜。
人没多做停留,好似专程赶来只为看一眼情况就离开。
乌桕在旁观察了半天,比着一对大拇指,煞有介事总结道:“温少爷厉害。”
南锦凛的头缓缓一点,略表赞同。
“祛,那小混蛋真回来了?!”
无论有多不想承认,南天竹也得道:“门卫没拦住温少爷,亲眼瞧他进来。”
“那人呢?被收拾的话都传到这里来了,他人影去哪了?”
“往少爷那瞧一眼去了。”
“哼,他倒有心。”老人双臂交叉,一脸不屑。
“今日悬五值班,哝,人还在门外等着进来请罪呢。”
“这名字听得耳熟。”老夫人诧异抬眼问道。
屋外愁眉苦脸的男人,正是那个被南锦凛一席话忽悠瘸了腿的倒霉巡头。念其自首,才被南天竹从轻发落,扔到门口看了几日大门。
从领队之职流落到看大门,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若非一身修为不俗,平日里风评正廉,被坑对象又是南锦凛那伙人,否则岂是看门一月这般简单,绝对是送去和前头的难兄难弟一样倒恭门一月。
简直就不是人干的事,丢人丢大发了。
“他跑得倒快,昨日还听说呢,今天就跑家门口了。”
“温少爷如果日夜兼程,连夜是能赶来。”南天竹皱眉道。
南老夫人仍感觉不爽,“那他岂不是又要处处作梗,妨碍我教导小锦儿了?”
“要这般说法,也不是不可以。”一道低沉声突兀响起。
二人目光一致对外,门边见到不知何时候就在那的温离渊,眉头同时一紧。
老夫人暗惊人都大摇大摆到里屋了,竟然无人察觉,只是出趟远门修为就大涨如厮,日后怕是想和人打架都得掂量着来。
身子骨老弱,稍有不慎把腰闪了可不好。
温离渊也不管对面两人在心中是如何腹诽自己,神态自若地拉了把椅子坐下。
老夫人生觉自己的头在隐隐作痛,道:“你跑了一路不累?”
“不碍与你嗑叨两句。”温离渊找到茶壶提起倒茶,三指捏杯吹凉后喝下润喉。
老夫人自是不信他目的单纯,就为找自己闲说两句话,缓缓道:“说吧,又怎么了?”
“做事悠着点。”
“我做了很过分的事?”老夫人没好气翻了个白眼,暗骂想来能让他上心的也就那么一个,“小锦儿的课业?”
“然也。”
南老夫人一阵无言。
沉默下,她慢悠悠道:“看情况你是要给锦崽鸣不平了,但在此之前,我可要先问问,免得冤了。你知晓我为何故这么做?”
风水轮流转,这回换温离渊哽住口。
这个他还真不清楚。
温离渊有些懊恼地按捏自己的鼻梁。
连夜赶路疲惫,光顾着哄人了,忘记问问原因。按当初的约定,南芸应该不会无故刁难人。
“何故?”
对方立马清喉两声,挺直个腰,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
温离渊大丈夫能屈能伸,配合她做出副虚心请教的样子,礼手请人一说。
老夫人伸出一根指头摆了摆,指向温离渊道:“我罚他的原因,其一倒是和你有些关系。”
“我?”温离渊略感意外抬眼。
“你做事就爱依顺锦崽性子,此次离程,他立马不好好听学,还老溜堂。”
玩心重罢了,骂一顿就好。温离渊捏着耳垂无所谓想着继续喝茶。
“其二,写课业不老实,老让人代抄。”
投机取巧罢了,并非大事。温离渊接着续杯。
“这其三,”老夫人又翘起一根指头,幸灾乐祸道:“小顽皮这次竟摸去逛花楼,你说该不该罚?”
荒诞可笑,该打了。
杯子重磕桌上,温离渊腾地站起,不耐久留的态度明显倒戈道:“体谅了。”
他周身隐隐黑气暗涌,“但今日过后,一切还是照旧。”现在,他该去收拾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了。
着实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诶,还有最重要的第四个。”南老夫人突然拔高声挽留。
温离渊停下,不解示意。
老人这回却直视他肃穆道:“身为‘南氏’的预感。温小子,不是我故意为难小锦儿,我常常感到心口焦虑,他必须尽快掌握属于他‘南氏后人’的本事。”
老人目光犹豫,又道:“你手头有事?竟有因果线附会……小锦儿这回你带走吧。”
温离渊瞳孔猛缩,动作利索向老夫人作揖低下头,道:“明白了。”
出门的温离渊神色晦涩,心道南芸态度认真起来,说明事非小可,连“南氏”都有此预感,看来被屠李氏那得尽早过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