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情似是没想到爷爷会如此对她,她捂着脸怔愣半晌,忽而轻笑出声:
“爷爷,你何必生气呢?即便我不说,他也早晚会知晓,即便那沈梦鱼再厉害,也终究不过是个人憎妖厌的异类罢了,就好似如今的我一般。”
她眼里似悲似酸,竟是说不出的哀切。
“你……”老叟看她半晌,最终哀叹了一声,“当初我真是不该让你下山遇到那……”
说着他忽而又滞了滞,改口道:“不管怎样,你莫要招惹了那女煞星,不然到时候爷爷豁出了命也救不了你。”
思情这次倒是很乖顺,闻言盈盈笑了声:“我记下了爷爷,往后不会再犯了。”
老叟点了点头,看了眼西城方向。
“快走吧,那位未开口放我们离开,我们便暂时还不得自由,再说这云湖县怕是没想象中安宁,躲在那位身后倒也不算件坏事。”
“爷爷说的是。”
说罢,两道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巷口。
……
荒郊坟地,一座小小的墓碑新立了起来,平民百姓人家不讲究许多,只一方小小的棺材无几多陪葬便这般简单入了土。
张氏趴在墓碑前哭的声嘶力竭,周山在身后烧纸钱,心中也是悲切万分。
跟在他们身后的本还有几名官差,目睹他们将尸体入了土,便返程回去交差去了。这数月来死的孩童如此之多,他们已经见惯了这套场面,若是以往那些富贵人家他们多少也会宽慰宽慰攀个关系,但周家不过木匠户而已,尚不值得他们如此上心。
大约一个时辰后,天色渐晚,周山才劝着妻子离开,留了一地的瓜果点心供给刚死去的儿子上路享用。
不过这在沈梦鱼看来不过是人间未亡人用来宽慰自己的方式罢了。
人死魂魄一离体便会被阴差勾去地府,从此此世不得再见,又哪里能知晓未亡人是喜是忧?
不过这次却非比寻常。
因为一路上她都在紧盯康儿的尸体,却始终未见魂魄离体,倒是怪了。
不过她向来不是干等的性子,既然有疑惑,那当面解开便是。
想着她纵身一跃,跳下隐身的树梢,抄起提前便预备好的铁锹便冲着那座小小的新坟走去。
乌鸦小黑仍旧停留在树上放哨,但自打主人在这猫了一个时辰,它也瞌睡了一个时辰,毕竟它一只鸟从昨晚到现在忙的连打个盹的时间都没有,实在是怪不得它没精神。
于是在某鸟的松懈下,某对主仆赶到坟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场景:
朦胧月色下,荒山坟地里,一名红衣女子正举着铁锹挖一座刚立起的新坟,夜里秋风过密林,摇曳出层层魅影,发出如鬼哭般的呼啸声,那女子却视若未见恍若未闻,在看到那土里露出了棺材板时反而咧嘴一笑,在如此渗人的坟场夜色之中却更显诡异。
直到她弯下腰准备掀开那方小小的棺材盖……
“沈梦鱼,你要做什么!”
这道声音来的无比突兀,沈梦鱼讶然扭头看去,只见章牧之面带温怒冲她直直走来,一把抢过她手中的铁锹:
“我当你真心为这些孩子查明实情,却不想你竟做出这种辱没亡者之事。你若想查尸体,当获取周氏夫妇同意才是,如此行径与盗贼何异?”
不苦跟在后头呼哧呼哧跑来,见自家公子竟如此勇猛,心里又怕又急,想了想还是侧身往公子身前挡了挡,看着沈梦鱼大有“你若想动手先冲我来,放过我家公子”的决心。
沈梦鱼却看着月光下卓然而立的书生,心里突觉有几分新鲜。
凡人书生她不是没见过,但明知是麻烦还上赶着的,眼前这位却是头一个。
她笑了一声,丝毫未将对方的怒火放在眼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既然来了就搭把手吧,正好还有二十多座坟未挖呢……”
“你当我是在与你说笑?这世上怎会有你这般……”
章牧之从小到大还未如此指责过女人,说到最后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
“这般什么?”沈梦鱼漫不经心接茬,双手一撑地面跳出坟坑,露出两排银牙笑道,“这般不懂礼数、不知廉耻、古怪讨厌的女人?真是巧了,不少人都这般评价过我,你若不解气,我可以再说几句,只要你替我将这些坟挖了,我随你骂,怎样?”
“沈梦鱼!”
“啪”的一声,那铁锹被丢在了地上。
不苦吓了一跳,抬头看向自家公子,只见他面色严肃,双目凛然,竟是他从未见过的怒火。自小到大他跟在公子身旁近十年,即便遇到再难缠的世家小姐,公子也从来是温温润润客客气气,但自打进了这云湖县遇到这沈姑娘,短短两日以来,公子发的脾气都快够半辈子了。
可是眼前这位可不是一般女子啊。
他想着立即悄悄拉了拉自家公子的衣袖,正要提醒,然而章牧之却并未顾及这些,他直直看向沈梦鱼,语气中七分怒火三分严厉:
“查案不是你为所欲为的借口,即便你再如何厉害,顾念人伦、知礼懂节、知羞知耻本是为人基本,令尊令堂难道连这些道理也未曾教授过你?”
完了,全完了。
不苦丧着脸,只觉小腿肚子都在发软。
这番话说出口,章牧之也愣了愣,四周有些寂静,他看向沈梦鱼,见她仍旧扬着嘴角,眼底的笑意却淡了几分,半晌才听她略沉的声音响起:
“你说的不错,我自幼孤身一人,确实缺少家教,自是不配与你这等读书人为伍,若公子大老远跑这荒郊野外来为的只是责骂我一场,如今你也骂够了,是否能将那铁锹还给我了?”
章牧之低头看了看被自己丢在脚边的铁锹,他弯下腰将之捡起来,却攥在手里半晌未动。
他向来恪守礼节,从未对任何女子说过如此严厉刻薄的话,他本意并不是这样的,更未想到她竟真是个孤儿……但话已出口,他还能如何挽回?
“对不起,我……”
他刚要道歉,沈梦鱼却一步上前夺过他手上的铁锹打断他道:
“章公子,我警告过你,这云湖县如今已经不是你能掺和的事情了,读书人稳求上进为的是金榜题名,这里本就与你毫无瓜葛,你该早些上路,莫要过多逗留,还有……”她说至一半时又顿了顿道,“切莫太过相信那画中美人,我能救你一次未必能救第二次,盛开在彼岸的罂粟花可不是你能享用的了的。”
最后这句话传至三人身后的山林之中,正好让赶来的思情爷孙二人听了个正着。
思情脸色一白,知道沈梦鱼这是在借机警告她,莫要再打这书生的主意。
沈梦鱼说完便重新跳进坟坑之中。
章牧之嘴角动了动,这时候才发现她衣摆上满是泥土,一双黑步靴子也几乎磨薄了鞋跟,身上除却腰间那个布绣护身符和酒葫芦外并无其他饰物,就连一头秀发也只是随意用一根做工十分粗劣的木簪挽起来的。
本是该被娇宠的年纪,却一人披星戴月行走江湖,身旁只有一只乌鸦一头矮驴作伴,即便她再不知礼,但一路上所遇不平,她却并未像其他人那般视若无睹过。
他方才那话,定是伤了她的吧?
“我方才那话并不是……”
他上前一步,准备再一次道歉,却见她忽而按住那棺材盖,忽道:“别出声!”
章牧之不苦二人连忙定住,此时山中风停,极度寂静之下,两人才听见有一阵怪异的声音自地下传来,那声音十分奇怪,就像是有无数条蛇钻过厚密的草丛发出的沙沙声,但有什么蛇会钻土?且还是冲着……冲着那坑洞中的棺材?
章牧之立即看向那坑洞,却突听“砰”的一声爆响,那棺材忽而猛地一跳,底部传来巨大的木板爆裂声,就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底部狠狠撞了一击一般。
沈梦鱼本就站在坑洞之中,比他反应更快,见此抬起铁锹狠狠插入棺材底部的泥土之中,再猛力一挑,便见沉重的棺材竟像是一片薄木板一般,被她整个翻了个个落到了地面之上,但令人惊颤的是那棺材下竟不知何时被掏了个半人大的坑洞,内里康儿的尸体早已不见了踪影。
坑洞下又传来沙沙声,沈梦鱼当机立断立即将铁锹插入土中,只见数道如巨蛇一般交织缠绕在一起的东西慌忙四散逃开,钻入土中不见了踪影。
“会动的树根?!”
不苦吓的脸色惨白,立即拉着公子退了几步,如果不是身后山林更阴森可怕,他怕是早就拉着公子拔腿就跑了。
沈梦鱼看清那些东西之后,却冷笑一声:“在我眼皮子底下抢人,倒是有胆色。”
她说着丢下铁锹,边循着地下的沙沙声追过去,边冲着某棵树的树顶打了个呼哨:“懒鸟,别睡了,下来看好这两个呆瓜!”
树顶小黑打了个哆嗦,立即打起精神飞了下来,也许是自知犯错,便干脆落在章牧之头顶站起了岗,意思是贴身看护。
远远看去,月色下,二人一鸟一愣神一哆嗦一瞪眼倒是真有几分呆。
山林之中思情与老叟见此却是脸色一变,立即也追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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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互生不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