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路斐和白烨离开里亚斯,直接落地在了亚提斯的首都国际航空港。
白烨在出发前,还对这场计划外的临时远行顾虑重重,但当两人走出航空港,猝不及防地直面一片无边的、蔚蓝色的茫茫水域时,那一刻,看到白烨脸上的表情,路斐就知道他已经对这趟远行没有怨言了——至少暂时不会有了。
他们乘坐的是私人航班,这对于星间旅行来说相当奢侈和稀少,从里亚斯到第一帝国的航班,一向管控得比从第一帝国到里亚斯更严格,这种私人航班很难从第一帝国审批下来。
不过,这一趟原本也不用路斐去走审批流程,皇帝吕西亚斯二世早已安排好了从里亚斯首都到亚提斯皇宫这一路上的接送。
吕西亚斯二世展现出了极为重视的态度,但路斐对于这样严密的护送,除了警惕外,还有一股隐隐的、令人烦躁的窒息感。
低空飞行器平稳地滑行在海面上,辽阔而壮观的景色暂时压住了路斐心底的烦躁。
今日的天气很好,透过舷窗,能看到一望无际的蓝色水面。远处,低矮的群山勾勒出苍灰色的轮廓线,下方则是大片大片令人目眩的粼粼波光。冬季的海上,风还很冷,因此没有开窗,但微咸的气息还是从看不见的缝隙溜进来,弥漫在客舱的每一个角落。
路斐望着舷窗外,仔细地嗅着海风的气息,与曾经在殊勋身上闻到过的味道做比较。
但真实的大海并不那么好闻,带着一股生腥的、野蛮的气味。从舷窗向外望去,每一抹看似低平而寻常的浪尖,在实际舔过机身时,也都带着凶狠的力道。
“这是内陆海,没有外海那么危险,这个季节的风浪也不会太大,请两位放心。”在机身的又一次剧烈震颤之后,陪行人员向路斐解释道:“老索默尔先生留下的住所就在港湾区,现在是您的了。陛下已经让人将那里准备停当,在您面见过陛下后,就能回去。”
“感谢陛下。”路斐微笑点头。
“内陆海和外海有什么区别?”白烨却好奇地询问。
专业性极强的问题把陪行人员问了个哑口无言,解释不清,只好打哈哈道:“白先生感兴趣的话,可以在亚提斯多玩玩。亚提斯有很多东西是第二帝国看不到的。”
路斐轻咳了一声,有点好笑。
白烨立刻想起了自己此次伪装的身份,老实了。
这一趟,白烨是以路斐私人助理的身份出来的。魏玛生前对白烨人身安全的保护十分严密,路斐上位后,也把这一措施延续了下来,为了这趟旅行,还让莫里斯弄了全套的假身份和假履历给白烨。
至于被他丢在里亚斯的谢韬,路斐也不太担心。无论谢韬私下里怎样向吕西亚斯二世打小报告,路斐都无所谓,吕西亚斯二世极大概率不会闲得无聊去纠结白烨这种小人物,更何况,针对任何角度的怀疑,路斐都准备了一套辩护词。
数个小时的路程后,他们的目的地终于近在眼前。
车辆缓缓驶入皇宫前的广场,广场中央,竖立着一座吕西亚斯二世的镀金雕像纪念碑。从旁边经过时,路斐深深地盯着它,直到雕像被甩在身后,才收回目光。
车子停下后,陪行人员为他打开车门。
皇宫门前,早已站着一个内廷官员打扮的人。
“陛下等候您许久了。”内臣浅浅鞠躬,把两人引入宫殿。
在一扇门前,内臣停了下来:“陛下只想见您一人,您的助理可以在旁边的小房间等候。”
路斐微微颔首,对白烨道:“你在外面等着。”
说完,他整理了一下衣着,对内臣点点头。
门打开了。
一间金红交加的奢华会客厅呈现在门后。
“进来,孩子。”
一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响起。
路斐神态自若,走入会客厅。
房间深处,巨大的拱窗边,一个须发皆白的身影正坐在一张扶手椅里。见路斐走进,那身影微微偏过头,投来审视的目光。
这是一个约有六七十岁的老者,虽然已经老迈,却依然威严、强壮,无论是他周身的气度,还是那弥漫在空气中的Enigma信息素,都给人以窒息般的压迫感。
这是第一帝国和第二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吕西亚斯二世。
吕西亚斯二世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似乎是慈祥的微笑。
路斐走过去,谦恭地在吕西亚斯二世面前单膝跪下。
“陛下。”
吕西亚斯二世放在扶手上的右手抬了起来。
路斐捧起那只手,吻了吻手背,微笑着抬起头,大胆地注视着吕西亚斯二世。
老人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让他起身,坐在对面,像是感慨一般,开口道:
“魏玛有你这么一个孩子,他应该感到欣慰。”
路斐闻言,神色也有些黯然。
吕西亚斯二世的眼中流露出怀念的神色,缓缓道:“魏玛的离开是一个巨大的损失,令我悲痛了许久。但看到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重新振作起来,我也十分宽慰。魏玛当年接过这份工作时,也是你这个年龄,那么年轻,却从未让我失望。”
“我会代替魏玛先生,继续为您效忠,陛下。”
路斐作势起身。
吕西亚斯二世摆摆手,让他坐回去,“呵呵”地笑起来:“不用这么严肃。我已经是个老人了,只是想找个同样熟悉魏玛的人,听我怀念老朋友罢了。当年魏玛主动提出要替我去监管里亚斯,我没有想到,他这一走,竟然没有机会再回到故土了。”
路斐心中一动。
吕西亚斯二世的话让他直觉到一股怪异。
吕西亚斯二世继续道:“他在人生的最后阶段里犯了个令人痛惜的错误,里亚斯的生活让他懈怠了,失去了他一直以来的谨慎和冷静。魏玛是怎么死的,我听说了一些,他的身体似乎出了点小状况,是吗,孩子?”
路斐垂下眼睛,面上流露出几分真切的哀痛,同时飞快地思考起来。
吕西亚斯二世能听到的最详实的信息,只能是出自殊勋之口。那场决斗中,魏玛虽然惜败,但殊勋也没讨到好。所以,吕西亚斯二世所说的“小状况”,十有**指的是魏玛当时偏执的精神状态。
从殊勋的性格和习惯出发,路斐想象了一下对方会怎么跟吕西亚斯二世描述——疯子,殊勋最有可能用了这个词来形容魏玛。路斐不打算反驳,他在意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只顿了两秒,路斐重新对上吕西亚斯二世的目光,苦笑道:“魏玛先生一直很健康。他会采取那种极端的方式,或许只是因为面对长久以来的挑衅,积压了太多愤怒吧。”
他等待着吕西亚斯二世的反应,但吕西亚斯二世只是叹了一口气,看起来很惋惜的样子。
“看来养育你也没能让他变得更温和一点。”吕西亚斯二世悠悠道:“我一直希望他能组建一个家庭。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又是个Enigma,除了工作上的职责外,他还有另外的责任,可是他没有肩负起来。每一个Enigma都是帝国的宝贵资源,如果他能有一个家庭,那么即使他衰老了,他的能力也能通过新的血脉再次闪耀起来。”
路斐静静地听着。
“不过,他用另一种方式弥补了这个遗憾。”吕西亚斯二世又说:“免疫剂是一项很有用的发明,如果魏玛没有收养你,也就不会有免疫剂,项目也不会顺利地进行下去。你也是帝国宝贵的资源,你的价值并不比你的父亲低,我的孩子。”
路斐站起身,再次行礼。
“我给你的人,还尽心吗?”吕西亚斯二世问。
“谢韬很有用,帮了我很多。”路斐说。
“对于他,你需要时不时敲打,就像拧紧一枚螺丝一样。”吕西亚斯二世用开玩笑的口吻,温和地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你刚刚回到亚提斯,需要时间适应。亚提斯还留着一些魏玛的遗产,你可以去看看。”
交谈结束后,路斐退出会客厅,看到了站在外面等的白烨。
带他们离开皇宫的还是那个内臣,送他们来的车辆仍也在原地候着,原先的陪行人员跑下来,为他拉开车门。
“回索默尔宅。”路斐吩咐道,之后一路上都没再说话。
港湾区西南边的山麓环境宜人,既避风,又没有波浪,山麓下,坐落着一幢低调的纯黑色宅邸。
路斐在门前,抬起头,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才走进去,细细检视里面的每一样陈设。
白烨确认周围没有了外人后,终于问道:“你怎么了?”
他注意到了路斐这一路异样的情绪,不免有些担忧。
“有点疑问,”路斐拿起一只相框,看了看又放下,白烨眼尖地瞥见相片里的人物,正是年轻时的魏玛,“但我还不能确定。”
“关于什么的?”白烨问。
“关于魏玛先生。”路斐的眉头微微蹙起,补充道:“魏玛和陛下。”
白烨听见吕西亚斯二世的名号就心里发怵,刚想说点什么,只听路斐道:“算了,先忙别的吧。我要去一趟海边,你留下来,好好休息。”
“我陪你去吧。”白烨说。
路斐却拒绝了,神情有些落寞:“你留下。”
这一处小海湾全部是魏玛的私人用地,他沿着山麓的阶梯来到最低处,步道延伸进了一片狭小的浅白色沙滩之中。
路斐脱掉鞋,赤脚踩上沙滩。沙粒被正午的暖阳烤得温热松软,他向海水走去,脚下的沙子逐渐从温暖变得冰冷又湿润,被一波又一波泛着白沫的海水舔舐,最后完全淹没。
他一直向前走去,直到冰凉的海水没过他的膝盖,才回头看了看。
离岸已经有一段距离了,两侧是无人的山崖,背后林木掩映中,是漆黑色的索默尔宅。前面几米处,有一块突出的大石,孤零零的。
路斐又往前走了几米,爬上那块岩石,坐了下来,面朝着广阔无边的海域,静静地吹着满是寒意的海风。
他像凝固了一般,坐了很久,直到湿透的裤脚都被微风和阳光烤干,才再次有了动作。
冬季一日中最和暖的时段结束了,风悄然大了起来,风向变得杂乱无序,从山麓上吹下来。
路斐在岩石上站起来,伸出五指,感受了一下指尖的风,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只小小的、瓶颈系着一张纸条的白色瓶子,打开瓶盖,扬手倒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些灰白色的粉末从瓶口倾洒而出,瞬息之间,随着海风消散,吹向海湾之外无垠的水面,不见踪影。
路斐又解下瓶颈上系着的纸条,展开来,赫然是那封莉莉娅斯的遗书。
他掏出打火机,把纸条点燃,松开手指。
白色的纸片在越来越迅疾的海风里熊熊燃烧,变成焦黑色,在落入海水中之前就迅速地燃烧殆尽,化成一缕飞灰,与那捧灰白色的粉末一样,消失在了风中。
做完这些,路斐仍盯着海面望了很久,最终,有些释然地笑了笑。
“欢迎回家。”
他喃喃道,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