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晞回房收拾伤口,她把药箱带了来。路家给她安排的屋子在一楼的客房。陆晞并不在乎这个,她锁好门,撩起衣服看伤口,血印子已经结痂。她一摸嘶一声,咬着棉签去开碘酒。
等她按着消完毒,门锁忽然响起来。她猛得站起身,就见门打开,一抹倩影飘了进来,是张月。
张月本来是想要责怪陆晞几句的,但是她闻到空气里的碘酒味,顿了下。又看到陆晞没来得及换下的衣服,上面还有着血印子。于是上前摸下去,陆晞一避。冷冷问:“你来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张月把眉头压下去,把门关上。又回来坐下,“给我看一眼。”
陆晞皱皱眉,“没什么。”
“给我看一眼!”张月把陆晞死拽过来,掀开衣服一看,骂了句,“小兔崽子。”
“你不早猜到了么?”陆晞把衣服夺过来放下。
张月确实是叫陆晞来收服路肃的,她早知道路家有这么个儿子,只是她没想到陆晞直接和他硬碰硬。
“你不会收着点啊?”她低声道:“你对付我的那股劲儿呢?谁让你和他直接对着干了?”
“我不和他对着干怎么?呆在那儿任由他砸?”
“你不会躲啊?”
“躲得开么?你但凡抱着那个心思,就该知道他对我什么态度。”
张月噎住了,半晌她冷笑道:“是,你个清白人,白摊上我这么个老娘。自然心里不舒服得很,可我告诉你陆晞,你再看不起我,也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再和那兔崽子说你多无辜,看他会不会少咬你几口!”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降至冰点,陆晞闭上眼深吸几口气。一句话也不想说。
她们因为这种事吵过很多次架,陆晞不明白为什么张月一定要做这些事。
或许说,她明白,但是无法接受。
有时候,陆晞厌恶自己的出生。
没什么可说,张月也敛起情绪,吩咐了几句。不外乎让陆晞笼络好路肃,别和他起争执。能躲就躲。说完她就出门了。
出门的时候陆晞叫住她,问她门的钥匙都谁有。
张月冷笑几声,到底还是回她:“只我这里一把,管家手里一把。你手里一把。其他的再没有了。”
说罢,转身离去。
张月走之后,陆晞坐下身,看着桌上的碘酒,忽然一阵烦躁。她无法怨怪张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错。她无法像张月说的那样伏低做小,去讨好路肃。也无法对路肃抱有太大的恶意。她进入路家,就像进入她无法解决的难题内部,每天都无所适从。
张月打定主意要让陆晞去和路肃联系。如果成了最好,这样能牵扯住路肃。如果不成,她知道路肃有着某些方面的疾病,正好可以刺激他。不管是什么结果,她都可以拿去对路威来表功,显出她对路威的在意。
陆晞不知道说什么,每天被张月逼着往楼上去,甚至拿她的学籍来威胁。陆晞有时候都不知道张月那天到底来做什么的,来显示她慈母的关爱么?
她被逼着面对路肃,路肃也被逼着面对她。看起来她接下来有一段时间必须和他在一起了,陆晞忍下烦躁,问王娟能不能把路肃屋子里的那些容易伤人的东西都撤掉。
王娟看眼陆晞,说会去问夫人的。
于是在某一天,路肃发泄完之后,及时上新的物件都没了,他的屋子里的东西都换成了软的不伤人的东西。陆晞再进来的时候,就见路肃死死盯着她。
盯吧,都盯习惯了。
陆晞把饭放到床对面的桌子上,自己拿起食物吃。她余光注意着路肃。在他把东西扔过来的时候一兜一收,端端正正放在了一边。路肃砸一个她收一个,东西都是小巧的软的物件,倒是不伤人。
本来路肃不想靠近他,他已经意识到她身上的气味可以缓解他的痛苦。但她是张月的孩子,谁知道这是不是张月对付他的伎俩。然而这个女孩儿每天还是雷打不动来到他的屋子,自顾自吃饭学习,烦躁的只有他。甚至她还让佣人把所有物件都换成了软的!
怒气在胸膛里发酵,路肃不想在她面前露怯。他知道自己毫无理智的样子非常容易被人拿捏。他死死忍着,看她又一次吃完自己的惯例问他一句吃不吃。他已经三天没吃饭了,肚子饿得几乎叫不动。打又打不过,骂又不想说话。果然是和那个女人一样的贱人,他喘着气。恶意像是发酵的沼池翻涌。
第二天,陆晞来送晚饭,一进门就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她猛得往后一退,“砰!”的巨响,一个柜子砸落在她刚刚在的地方。她啪地打开灯,还没等缓过神,就见有什么东西射过来,她一偏头。一柄小剑噌地钉入走廊的画板。她一闪身躲过泼过来的墨汁,洒落在地的图钉,一个助跑跃到了床上。死死扣住拿着弓箭的路肃。
箭头是铁的,到人身上会受伤。陆晞刚把路肃摁住,就听到他在被子底下嘶嘶笑。有什么不好的预感闪过,然而已经迟了。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把两个人包裹在里面。
危机感涌上心头,陆晞听到机关盒开启的声音,她带着路肃猛得往一边一滚滚下床,蹭蹭蹭闪着精光的箭矢没入床板。她听到身下的路肃闷哼一声,余光看到了旁边的图钉。陆晞意识到是路肃之前撒下的图钉扎进了被子里。还没等她嘲笑,陆晞耳朵一动,她暗骂一声,滚进了床底。砰砰砰接连不断的声音想起,陆晞压低往外一看,是三块结结实实的大石头。
丫的,他是把房间做成了陷阱吗?这些人也能同意?
不管到底同不同意,反正路肃是做了。陆晞仔细听着外面的声响,确认暂时没有机关后把路肃脸上的被子扒下来,借着外面的光,她看到路肃的脸蛋嫣红,眼里是雾蒙蒙的光。她心一紧手一探,摸到额头滚烫的热度。
这丫是连夜做的陷阱屋吗?
陆晞反手摸到后面去,在他身下的被子里面摸到突出来的刺痛的小点。是那些图钉。她的手从衬衫里面摸进去,摸到一手的血。带着赤热的烫。她皱起眉,感觉事情麻烦了。
等陆晞扔出去东西,确认把所有陷阱都触发以后,她拖着病美人从床底下出来。一柄柄把箭拔干净,把路肃放到床上。箭头泛着冷冷的金属的光,这是开了刃的。
陆晞回头看烧得五迷八道的路肃一眼,对他的性情有了新的认知。
陆晞知道这间屋子的医药箱在哪儿,王娟对她嘱咐过的。绕过墨水图钉和激发出来的各种陷阱,陆晞刚要伸手去拿。忽然想到什么,退后两步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片砸过去。
没有反应。
陆晞又从一边找来一根杆子,把盒子打开,粉红色的烟雾立刻冲了出来。辣椒粉的独特气味刺得陆晞连连呛咳。她一把把柜子带出来,用杆子来回翻,终于确定没有其他的陷阱后。翻了一盒退烧药出来。
往床边走的时候,陆晞忽然在那红色的烟雾痕迹里发现了细碎的白,她凝神抿一点,搓开是细腻的白,陆晞往指腹沾了一点唾沫,滴在地上的白里,泛出腾腾的沫。
是生石灰。
陆晞站起身,床上的小少爷还烧着,整个人弓成虾子。像是被焯了水的虾。她捏着手里的退烧药。张月和路威不知道有什么事,已经两三天没有回来。房子里的佣人都在这座房子外的小楼里,只有一楼还有两个急用的。不过看他们的状况,估计这小少爷也做了什么好不让他们反应。
如果陆晞不去叫人,不去管。那么路肃很有可能烧成个傻子。
她深呼吸,扭头看狼藉的屋子。路肃是有恃无恐吗?他知道她不会不管他?他就没有想过,如果他的那些陷阱真的成了真,陆晞这会儿哪里还有功夫给他叫医生?还是说,其实路肃给自己留了后路?
陆晞凝神,仔细翻找,终于在床头下面找到一个绑得很严实的手机,里面正开着录音。还有设定的消息。如果三点之前没有取消,那么就会自动发给一个号码。
陆晞猜是路威。
陆晞手动把消息取消。
路肃真的是,胆大包天。
如果陆晞真的是这个世界的陆晞,她一定会让他烧成傻子。但是陆晞是个任务者,于是她只能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去给小少爷找水喂退烧药。她知道这段时间她所做的一定会让路肃厌恶她,但是她不知道路肃厌恶她到下如此狠手的地步。
她冷着脸,去把小少爷拉过来,撑开他的下颌往里压水和药片。药包裹着糖衣,路肃也不想吃。他模模糊糊间看到床头的人影,又温柔又冷淡。他的眼泪唰一下流出来,又恨又念。
他是恨他的母亲的,恨她为什么不肯和路威离婚。恨她为什么不肯和娘家求救。恨她宁可自己跳下去也不肯抄刀把路威捅了。她的死毫无价值,路威在她死后很快带着新的女人进来,还让家里的佣人喊她夫人。她的死除了让路威很快收回他的股份外,没有丝毫作用。
哦,对了。还是有一点用的,她让他的脑袋更疼了。
甚至还能看到扭曲的幻觉。
果然是弱者,只会对着关心的人下手,就连死了也一样。
路肃厌恶他的母亲,在母亲死后同样厌恶他的父亲。他厌恶他自己随机发作的失眠,因为失眠引发的头痛和暴躁。厌恶其他能够活蹦乱跳的人,厌恶一切阳光和植物,厌恶这个世界。
可是他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挂念的人,任何一个对他好的人。他厌恶他的母亲,厌恶她的软弱和卑微,厌恶她的犹豫和迟疑。但是他也爱她,爱她会给他唱晚安歌,爱她会在头痛的时候为他按摩。爱她是唯一一个可以爱的人。
直到她死掉。
路肃躺在陆晞的腿上,乖乖地把药片咽下去。他好像闻到阳光的味道,那股缠绕他的拉锯般的疼痛消减了。体内焚烧的热意被疲倦拉扯,他睁大眼,在模糊的泪光中看到难得正常的不神经质的人影。他在那样的暖意中昏昏欲睡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温软。
陆晞把药喂下去,把小少爷死死拉着的手拽开。拽不开她便哄着他把被子握住,趁机把自己的手替换出来。
其实她也可以哄着他睡,在床边卧一晚。
但是,哄着他?
陆晞冷笑,她怕这少爷半夜醒过来掐她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