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沉下来,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散去,太守府的大堂掌了灯。
晋砚依旧坐在原处,烛火在案上跳跃,哔啵作响。
全身的血液在沸腾叫嚣,他无法压下心头那些疯狂地、亟待证实的想法。
右手搭上了眼眸,如若黎七真的是女子——
晋砚喉结滚动,不由得有些口干舌燥。他睁开眼,自发斟了桌上的凉茶,一口气饮了三大碗。
这个假设好似一个魔咒,只要稍稍一想便难以收势。
晋砚突然从太师椅上起身,匆匆走至大堂门口。就在一只脚即将跨过门槛时,突然停住了脚步。他懊恼的转过身,两手紧握成拳,一副纠结无措的神情。
拂了拂衣袖,一副摇摆不定的模样。
*
“世子。”突然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轻唤。
晋砚脊背一僵,僵硬地回过身去。
向来冷漠的目光染上几分惊慌,目光都不知道往哪儿落。
视线左右飘忽着猝不及防的撞入黎七的眼睛,他猝然一惊,迅速的移开目光。心脏不自觉地漏了一拍,随后在胸腔中怦然作响。
“什么事?”晋砚拧着眉,声音一如既往地冷冽。
黎七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暗叹一口气:晋魔头果然还在为了片刻前她打他的那一掌生气。瞧他臭着脸的模样,黎七不由得在心里吐槽了几句他的小心眼。
“齐钰方才派人传信来了,显安城已经按照世子的吩咐全都控制下来,不曾有暴/乱发生。”
晋砚敷衍地应了两声,颔首示意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实际上根本没听清对方说的是什么。因疑虑黎七的性别,满心皆存的试探的心思,哪里还有功夫听进别的话。
晋砚蹙眉,生平第一次体会了一把“有心无力”是什么感觉——
他空有一颗想试探的心,却不知……却不知如何去做。
如何才能证明一个人是女子之身?晋砚犯了难。
总不能叫他……
咳……罢了,且先放一放,让他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又或许,等到了渭东,他可以问一问宋瑞?
毫无预兆的,晋砚的耳朵爬上一抹绯色。
*
黎七对晋砚的一番挣扎一点儿也不曾察觉。汇报完军情,并未就此告退,扭扭捏捏沉吟措辞了半晌。
晋砚压下心头复杂的心绪,故作冷淡道:“还有事?”
“世子,属下是来告罪的。”黎七拉下脸来,诚恳道:“先前在堂外,属下一时情急,以下犯上出手伤了世子。无论世子如何责罚,黎七绝无怨言。”
黎七认错态度极好,好不容易才又赖上他,绝对不能因小失大,再叫他赶走自己。
晋砚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咳嗽两声:“这一次功过相抵,不赏也不罚。”
黎七皱了皱鼻子,拿人办事皆是奉命行事,她愣是没想通自己这功劳从何处来。不过左右不是苦差事,既然晋砚说有,那她脸皮厚着些,受着便是。
她试探性道:“那世子,容属下僭越,能否向您请教几个不解之处。”
不知为何,今日的晋砚格外好说话。他只是觑了她一眼,颔首道:“你问便是。”
黎七豁然一笑,语气轻快了不少。
晋砚却被这一笑晃了眼,灼伤似的别过头去。
黎七毫无所觉,一股脑将心中的郁积的疑问抛出:“世子为何一早就知道信陵城太守会勾结燕贼叛国谋反,又如何知道显安城的廖承华会与他一同图谋?”
晋砚来信陵城是目的性的兵临城下,并不是偶然。而且,他竟然早就知道邱凝与廖成华互有勾结。
否则不会清楚的知道廖成华身边的文将叫刘文若,也不会就这样巧,随便报出一个人名,便是信陵太守所要等的“贵客”。
虽受不了他喜怒难测的阴沉性子,但黎七对晋砚的观察和推断力还是十分叹服的。说实话,当时自己是一分不对劲都没看出来。晋砚带兵来信陵时,她一路跟来还云里雾里不知何谓呢。
无数疑问在心间缠绕,如藤蔓缠绕盘旋而上,始终得不到解释。黎七终于耐不住心痒,将心头的疑惑通通问了出来,一吐为快。
晋砚木着脸,解释道:“还记得六荒山处,那个身亡的传信兵么?”
黎七点头,蹙了眉头:“属下记得当时他身受重伤,应是被贼人阻截后冲杀出来的。”
“确然如此。”晋砚侧首看她,“你以为他是谁的人?”
“渭东来的求援信,那自然是从渭——”黎七一怔,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那个传令兵不是渭东那边派来的,而是从信陵城派出去的?”
晋砚给了她一个还不算太蠢的表情:“传信兵换了渭东士兵的着装,还自作聪明地佯装重伤减轻我军提防之心。百密一疏中,错就错在脚下蹬的官靴却忘了换,乃是信陵城府衙职属。
“知道了此人的身份,再反推这封求援信,其间意图便昭然若揭了。”
黎七心惊,她是看过那封信的。信中言辞急切,十分渴求援军的到来。并指出了行程中几个小道捷径,可极大省行军路程和精力。
其中绕过的两个城池便是显安和信陵。若是真的绕过了这两座城,怕是第二日渭东的大门便会向燕贼大开,彻底沦陷。
没想到薄薄一封信件,其中竟然藏着这样的杀机与阴谋。
黎七对邱凝一党不由深恶痛绝,原以为弄清楚事情始末会轻松很多,可事实上她却更为大晋的未来忧心。
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奸臣误国。这样的国家还能否有百年太平之日。
知道了事情原委,唏嘘嗟叹间,黎七拱手告退:“世子,属下先退——”
话未说完,便听到一阵阵惨叫。
“啊!”侍女家仆喊叫声此起彼伏,屠杀声中血光四起。
*
一名士兵匆匆赶来:“世子,不好了!已经投降的信陵城城防中,有一燕国细作,策反了驻防的副将和不少士兵,现在正在城中大肆屠杀百姓,掳掠金银!此刻已经向太守府杀——”
士兵最后的话被卡在了嗓子里。他捂着脖子,瞪大双瞳,表情痛苦,仰面倒在黎七的面前。
来敌长刀一转,又罩着晋砚的面门砍来。
晋砚波澜不惊,泰然若山。
黎七却面色一凛,陡然正色,拔出了腰间的缺月剑,快步迎上格挡。
一阵寒芒闪过,“锵——”
刀剑碰撞,几乎是一瞬间,黎七被震退开去,单膝着地。握剑的手不住颤抖,手上虎口处被震得发麻,隐隐作痛。胸前的伤口许是又裂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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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低估了晋世子。不愧是用兵大才,此次突然出现在信陵城真是令本将军意外啊。”夏侯连手中耍着大刀,邪邪一笑。口中虽是称赞,态度间却极尽散漫侮辱:“既然晋世子已经知道我大燕的计划了,本将军也不必再东躲西藏。大家都是明白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夏侯连挑眉:“晋世子料到信陵要沦陷又如何?便如今日,只带了五千铁骑来。莫不是以为就凭这些人,便能拿得住信陵城吧?未免太高看自己!”
好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夏侯连身后的燕国士兵纷纷捧腹大笑,都在等着看这个晋国世子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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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七半跪在地上,抬首看向那人,一时只觉得面熟。突然眼前划过一道白光,猛然想起这不就是白日里站在邱凝身边的小厮么?
黎七看着一旁枉死的士兵,又扫了一圈庭中被夏侯连以及他的手下杀死的无辜仆役。一时怒从心起,打心底里恨极了邱凝引狼入室、有眼无珠。
怕是邱凝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一心攀附巴结的燕国“贵客”,竟会反咬他一口,将他太守府屠尽。
夏侯连不羁地将大刀抗在肩上:“如今你的五千铁骑皆被困在城中,被本将军的部队围得叫个水泄不通。这才叫真正的兵临城下!
“晋照延呐,本将劝你还是识相点,选个痛快点的方式,当着众人的面自尽吧。如此一来,说不准本将一高兴便少杀一些人,抑或是全部赦免这城中人,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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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七敛眸,掩去眸中痛色。她侧头对晋砚道:“世子,您先走,属下断后。”随后吃力的站起身,提着剑就要往前冲杀。
晋砚看出她的不适,一把拽住她的小臂将人拉到了身后:“你倒是能耐得很,本世子何时需要他人庇护?”
言罢,凤眸一厉,晋砚手中凇光出鞘,带出一阵剧烈的罡风。
中庭月色下,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
只见那青年一身黛色拔染莽绣锦袍,腰间系着暗绛祥云纹腰带,袍角在风中猎猎作响。
玉面华冠,身形挺直。骨节分明的手把着剑尾。他举手投足间不禁叫人自惭形秽。
“想要本世子的命?”剑指大地,晋砚的声音冷得没有温度:“自己来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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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城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