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容烟蜷在榻上,浑身上下缩成一团。
她只觉得痛,每一寸肌肤都像是用刀子剜过一般,向外渗着斑斑点点的鲜血。
好痛,就连每一次的呼吸都是痛的。
她紧紧攥着丝衾,伴着一阵阵的帛裂之音,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滚落,同血混在一处,着了颜色。可她却始终未曾流下一滴眼泪,只是咬着牙关,生生受了。
桃夭跪在旁边,早已哭得昏天抢地,只恨不能自己替了她的苦楚。
“烟姑娘!”
寒星一脚踹开房门,却并不进来,只是扶着门框站住,隔着屏风远远看着席容烟。
他的嘴角尚有血痕,一身衣服已被血液濡湿,幸而穿得是黑色衣衫,看的也不甚真切。
桃夭一愣,“寒将军?”
桃夭仿佛看见了救星一般,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哭着就奔了过去。
“寒将军,求你救救我们姑娘吧。她从老爷书房回来以后,也不知是怎么了,身上一直在流血。我去求了老爷和夫人,却都被赶了出来。寒将军,您见多识广,一定要救救她呀,哪怕出府请个郎中过来看看也好。桃夭求求你了,求你了。”
寒星注视着席容烟,脸上第一次有了冷漠之外的神情。
“你们姑娘中的是黄昏雨。”
“什么是黄昏雨。”
“黄昏雨是一种毒药,毒发,血落如雨,皆在黄昏时分。第一日血染衣裳,苦在皮肉,第二日五脏六腑绞痛,苦在血肉,第三日毒入骨髓,无药可医,唯有等死。”
寒星语调平和,仿佛在说着早上吃了什么饭一般轻松自然。
桃夭瘫坐在地上,“怎,怎会如此?我要去求老爷,老爷那里一定会有解药的。”
“没用的,这毒就是老爷所下。他是想让你们姑娘记住这种痛楚,往后才能听命于他。待他觉得时候到了,自会送药过来。”
“那老爷何时能送药过来。”
“我当时是在第三日酉时服下的解药,据我所知,府中暗卫皆是如此。”
“酉时?那不就是黄昏之前吗?那不马上就要第三次毒发了吗?万一,万一姑娘撑不住可怎么办?老爷就不怕姑娘挨不到那个时辰吗?”
寒星摇了摇头,“主公说过,若是中毒之人撑不到服下解药,只能说明这人是一颗废子,不堪重用罢了,死了也不可惜。”
桃夭只觉得心如死灰,她呆呆地看着榻上的席容烟,眼泪簌簌而落,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流个不停。
席容烟勉强出声唤她,“桃,桃夭——”
桃夭声音颤抖,“姑娘!”
“别怕,我不会死的。”
桃夭低声啜泣,哭得说不出话来。
席容烟抬眼看了一眼寒星,气若游丝,“寒将军来了。”
“烟姑娘,我都知道了,方才,多谢你为我求情。”
寒星说着,极其郑重地双膝跪地,在门外冲她叩拜了下去。
“将军莫要谢我,都是应当的,当初若非将军,我也逃不出命来,将军今日落难,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我怎能作壁上观,咳咳——”
席容烟喘息良久,才继续说,“何况,我服毒也不全然是为了你,将军莫要挂,挂怀。”
桃夭看着心疼,“姑娘,你身子弱,别再说话了。”
“桃夭说的不错,你好好歇着罢,想来主公也不会舍得让你死的。”
席容烟抿抿唇,嘴角溢出一抹苦笑。
忽听得院中有人大喊,“桃夭姑娘在吗?”
桃夭擦擦眼泪,推开窗子回了一声,“我在,什么事啊?”
“老爷叫你过去取药。”
“啊!好!”
桃夭喜极而泣,“姑娘,你再撑一撑,我马上就回来。”
说着,她便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看来,他对你倒是狠不下心。”
席容烟看他一眼,报以微笑。
寒星便也不再说话,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她。
一朵朵血花在她身上绽开,像极了二人初见那夜的烟花,甚是绚烂。
她明明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了,眼眸之中却并无泪水,反而有着一种异乎常人的坚韧。
她好美,即使憔悴如斯,也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寒星忽然就想进到屋子里面,离她再近一些,看她看得更真切一些。
这个想法在他脑海之中不断回荡,鬼使神差地,他抬起一只脚,刚想要迈进去。
“姑娘,我拿到解药了!”
桃夭手中攥着一个青竹瓶,一阵风似的奔了回来。
寒星的脚顿在半空之中,终是收了回来。
他静静看着席容烟服下解药,随即转身离开。
乌啼欲晓,孤舟逐潮。
风中,依稀可以听见疏疏远远的钟声。
夜幕之下,天与地,白与黑,没有棱角的山,没有分明的界限。
宸湖的水闪着碎银子般的光茫,裹着天上奈何,人间碧落,倾泻而下。
寒星枕着冷月,披着晚风,安安静静的卧在黑暗之中,随着小舟在湖上恣意游荡。
突然间,一道人影掠过,小舟受力,猛地沉了一下,而后又载着二人浮起。
那人上来就是一记疾拳,冲着寒星劈头而下。
寒星听得风声猎猎,一个旋身便躲开了,他立于船艄,认出来人,“木头?”
寒木呲牙,“咱们兄弟俩可好多天没比划比划了,来呀,比一场。”
寒星摇头,“现在?算了——”
寒木还没等他说完,撸了撸袖子,又冲他扑了过来。
寒星以肘格挡,他本就没使几分力气,又刚刚受了伤,冷不防被寒木的力道带的踉跄了两步,骂道,“操,你来真的。”
寒木得意地挥了挥手,“看拳。”
说时迟,那时快,一股内力雄浑的劲拳破风而出,直冲面门。
寒星不躲不避,稳稳当当地立在原处,眼看那记重拳都快到眼跟前了,他这才忽一下腰,以手撑地,从船艄跃到了船头。
寒木被自己的拳法裹挟着,险些栽到湖里,他咧嘴一乐,“可以啊,看样子你伤得不重。”
寒星脚上着力,纵风而起,“少废话,再来!”
寒星善于使剑,在暗卫营一向以剑法著称,那一把带着斑驳锈迹的青霜剑被他舞的出神入化,见过之人无不叹服。大魏会使剑的人很多,他们师从各派,却没有一个人见过寒星的这套剑法。
寒星手中的的青霜剑仿佛阴阳两掺,绵里藏针,上一刻还在指着天上月,下一刻已经刺穿了对方的胸膛,剑锋流转,殷殷然,滴着心头血。但寒星很少用拳,所以鲜有人知,他的拳法也是一流。此刻,他同寒木赤拳相接,虽然身量没有寒木魁梧,气势却是分毫不让。
寒木也是府中的暗卫,皮肤黝黑,形容粗犷,与寒星同属寒字一辈。寒木因为家境贫寒,打小就跟着父母东奔西走,靠着街头卖艺为生。七岁上下,他的母亲染病亡故,不过月余,他的父亲转手将他卖进宰相府。
不同于寒星的阴冷孤傲,寒木性子大大咧咧,人也生得高大,惯用的武器是一把七尺长的偃月刀,最擅近身搏杀,有万夫不挡之勇。
寒星刚入府时,暗卫营还是火字辈的天下,火云、火风几个人看见寒星武功高强,小小年纪就得了席容炎的青眼,心生不忿,总是明里暗里地欺负他。
寒星一开始并不明白这里头的门道,难免吃些暗亏,都是寒木从旁周旋帮衬。二人同吃同睡,多次共经生死,关系十分要好。
平日里,二人总会切磋武艺,说是切磋,其实也不在乎最后谁输谁赢,不过点到为止罢了。但是这次,寒木却不肯轻易罢手,显然是要分出个高低胜负才肯罢休。
寒木见寒星的拳法变幻莫测,心知若论速度,自己定然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寒木改用寸拳,凭借自己强大的爆发力,逼得寒星一步步后退。
寒星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左脚撑地,右腿屈膝,状若满弓,全身热血顺着经脉,汇于足尖。寒星疾转向前,足蹬而出,扎扎实实踹在寒木胸口。
寒木自知不敌,回身抄起自己的偃月刀,顶拳而上,用刀柄别住了寒星的腿。
寒星一笑,“木头,你这就坏了规矩了。”
寒木不屑,“刀柄而已,怎么,你怕了?”
寒星懒得搭理他,一把抽出身侧的青霜剑,迎面相击,剑鞘擦过刀柄,溅出数道火花,映得星汉灿烂,浟湙潋滟。
寒木的偃月刀虽然力气非凡,却敌不过青霜剑的灵巧,渐渐落了下风。寒木把刀一扔,大大方方地抱拳,“你赢了。”
寒星见他认输,也便收了剑,仰天喊了一句,“痛快!”
寒木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心事,别攒着,发泄出来就好了!”
寒星这才明白寒木为何非要缠着他比试,不觉心头一暖,“你放心,我没事。”
寒木在他身侧坐下,试探着问,“你,真的对她动心了?”
寒星伸出握剑的手,那手很白,白得发冷,他低头打量了一会儿,“心?我还有心吗?”
“那你为什么要冒着触怒主公的风险救她?”
“我是故意触怒主公的。”
寒木挑了挑眉,却也没说什么,寒星自嘲般地笑了笑,“主公怀疑我很久了,如果我不赶紧给自己找个弱点出来,只怕他真的会杀了我。而且今日摆明了就是魏晗烨设的一个局,若是不赶紧离开,注定有一场恶战,可我若是和主公说我看出了这一点,主公定然更加忌惮我,所以说,我还不如把事情推到一个女人身上,既保全了自己,又解了主公的疑心。”
寒木一副了然的模样,“既然你没有动心,还有什么可愁的?”
夜色岑岑,如同一个寂寥落寞的深渊,贪婪地吞噬着人间悲欢。
寒星凝视着它,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