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上,刘梨摸了摸贴在心口的银票,稍稍心安。现在将将筹了五十两,离一百两还差一半。干爹说要卖地,可她舍不得,想想家里的地,多招人稀罕啊,那满满的麦穗儿都是一家人辛苦换来的,离了地,庄稼人还靠什么生活?再说几亩薄田也换不得几两银子,干娘的身子要养,又青哥出来后伤要治,干爹年纪大了,这个家却只能依靠他。刘梨真心想出份力,刘家人全心全意待自己,历经两世,在刘家的这段时光是她珍贵的温情记忆,她一定要帮上忙!
回了家,天已擦黑,院里冷冷清清,几只小鸡仔无人看顾,从窝里跑出来刨食儿。主屋里黑黢黢的,刘婆还在昏睡,刘梨摸了摸被褥,干的,才去灶上做饭食。做好了端去刘婆屋里,人已经醒了,睁着空洞的双眼,喃喃道:“二娘,你回来啦?”刘梨忙应了,将她扶坐起来喂饭。刘婆摇摇头,正推拒着,刘老儿也回来了,一身倦色,闷坐在角落不作声。
刘梨摸出那张银票,“爹爹。”
刘老儿回过神,见姑娘递过来一样东西,本能地接了,打开一看竟是张五十两的银票,惊得站起身,“这是?”
“我有两样不常戴的首饰,现下也用不着,今天拿去城里当了,爹且拿去应应急。”
“怎么能要你的东西,明儿天一亮就去赎回来!”说着就把银票往刘梨手里塞。
“什么‘你的’‘我的’,爹爹这是不把我当家里人么?眼下紧要的是把又青哥接回来。”
刘婆一旁听到“又青”挣着就要起来,口中哭喊:“我儿,我儿。”刘老儿捏捏手里的票子,终是收下了,“以后家里境况好了,爹帮你把首饰补上。”话这么说心里却是恻然,能当五十两的首饰,不知是怎样的金贵,而家里的境况更不知何时能好转——刘家终究是欠了这个女儿。
刘梨摇头只说不必。“还是我老汉不中用,跑了这几日也筹不出几个钱。赶上收麦的时候卖地,买家都不用特意打听就知道急用换钱,个个把价格压得低贱;还有这老屋,托牙人问了,也是卖不出手的。”“目前还差多少?”“加上你这五十两,约莫七十两,还差三十两左右。”三十两,刘梨心想要是再多一只“琉璃瓶”就好了。
刘老儿看她面色忧愁,安慰道:“闺女你别操心了,就是卖了我这把老骨头,也要把又青接回来。”刘梨听言神思一动,隐约又有了个蠢念头。
第二日又起了个早,依旧往城里去。村头的婆姨们看她还在刘家,颇有些惊疑。
这回进城,刘梨进了城门就下了牛车。白水为北地郡所属,是“九边重镇”之一,乃屯粮、驻军所在。且中原与西域互市通融,白水也是重要一城,其繁华可比拟郡城首府。天色还早,城门口进进出出的商队,挤得她险些避让不及。
刘梨挨着一家家商铺慢慢走访,想找份活计。可细问下针黹女红她都做不好,洗衣洒扫别个瞧她是个年轻姑娘家,怕她吃不来苦,俱是摇头不要。偶有肯收学徒的,工钱却是一分没有,一次次失望令她不免急切,着忙间也不管什么铺子,进去就问收不收做工的。两个闲汉原坐着吃酒,见一个姑娘进来找活计,布裙荆钗掩不住的身段风流。遂一左一右裹将上来,一个伸手拽刘梨的篮子一个要去扯刘梨的面巾。
“娘子要找工作,叫声‘好哥哥’,我给娘子介绍份轻省的,不费力气,钱来的还快。”言语轻佻,满嘴的腌臜气。
刘梨紧紧攥着面巾,左冲右突仍是挣脱不得。怒极羞极,拿着篮子胡乱挥舞,却被一把夺了去,手柄把掌心剌破了皮,渗出血痕。两个莽汉靠得更近,正要调笑,不妨一个脖颈一紧,似被钳子钳住了脊骨,没反应过来便被扔了出去,趴在地上起不来身。另一个看清来人,忙松了手,手里的柳篮掉在地上,磕巴道:“杜、杜二爷,我们兄弟喝多了酒,犯浑,您别和我们一般见识。”
刘梨惊魂未定,红着眼抬头,先头一位缁衣的汉子,背身踩着地上那个泼皮,后面一位公子,长身玉立,背光站在门边,看不清面目。
那公子也不说话,眼神似乎掠过刘梨的手,合上扇,才冷冷道:“死囚忘八羔子,一早灌你娘的黄汤,在我铺里闹事。”
“小的们知错,以后断不敢了!杜二爷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了我们两个。”泼皮点头哈腰极尽谄媚。
那杜二爷掸掸袖子,“程锏,送他们一程。”缁衣汉子也不言语,一手拎起一个,将两人面对面重重磕了个响,从门内扔了出去。顾不上疼痛,二人忙不迭爬起慌不择路跑了个没影。
刘梨惶惶捡起柳篮,朝二人福了福便急急离去。杜淮琤只看到一双凄凄的眼,随着福身滚下一滴泪来,很快便掩住,只留洇润了一室的尘絮。
拭干眼泪,茫茫然不知如何自处,不觉又走到长生库那里。冯朝奉早起无事在街边卖呆,一边趾高气扬地吩咐铺里的小伙计做事。前日收的那俩琉璃瓶可得了东家的意,众人都得了赏,正美滋滋回味着,定睛一瞧前边不是那日的小娘子还是谁?忙迎过去,笑道:“姑娘又见面了,今日又是带了什么好东西?”
刘梨抬头呆呆看了一眼长生库的匾额,苦道:“贫寒人家哪有多少好东西典当,如今走投无路,只剩自家这没用的躯壳了。”
“哟,姑娘可别往窄了想,日子总是越过越宽的不是。”见她无甚反应,转身准备走,想了想又回转问道:“我多问一嘴,姑娘家里可是有了过不去的难处,急需用钱?”刘梨把眼看向他,点点头。“咱们长生库,偶尔也做牙纪,就这白水城里一大户,一直托咱给他家找个丫头,相看了几个都不合眼,我看姑娘倒是稳妥人,性情容貌应该能入那家眼。你要是愿意,我带你走一趟。”
刘梨刚受了番惊吓,心中疑虑 ,冯朝奉又道:“那大户离这不远,你同我就在他家角门让管事相看一下,成不成也得人家说了才算。”又补充道:“那家里出手阔绰,或可解姑娘燃眉之急。”
长巷两边一溜的粉墙,高门深户望不见墙内情形,偶有一杆紫竹身姿挺秀,从墙头探出二三竹枝,迎风飘摇。刘梨望着竹出神,冯朝奉已叩开门扉,请出一个管事模样的人。
“蒋管家,今儿又给您领来一个,身家清白,人也妥当伶俐,您相看相看?”
那蒋管家围着刘梨转了一圈,像看骡马般打量,刘梨几欲拔腿而跑。冷不丁被扯掉面巾,蒋管家仔细看看脸,“不成不成,领回去吧!”
“哎哟,您老这都瞧过几个了,前头的嫌粗笨嫌貌丑,如今这模样的小娘子还看不上,我老冯可真没辙咯。”
蒋管家拂拂袖就要往门里去,冯朝奉跟上,问道:“到底为何不成,您倒是给我句话,好叫我死的明白。”
“我们府里向来门风清正,那位爷更是规矩大,这些年宅子里丫头婆子都没几个,就是容不得些蝎蝎螫螫的。这姑娘……”复看了看那双眼睛,“我怕她是个生事端的。”
“那您就多虑了,这丫头是个沉稳性儿,原是好人家的女儿,若不是老娘病卧在床,家里又周转不开,也舍不得这么个姑娘出来。”
“哦?伺候过病人?”这话却是问向刘梨。
“是。”冯朝奉见她只答了一个字,心里急她不会奉承,想帮衬上两句,蒋管家却是露出一丝满意神色。“话不多,倒不会招人烦。”心里仍有顾虑,但府里急用人,稍作思量,回转身说道:“十二两,愿意就签了身契,入府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