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汤 第37章 三十七 天锅蒸酒

那一晚发生的事，两人俱讳莫如深，默契地不再提起。杜淮琤行动如常，刘梨也不好过问他的伤势，想来是无碍的。她被解了禁，府内均可任意出入，人却不想动了，每日只在西苑里待着，安安静静，仿佛没这个人一般。

“梨儿。”一声轻唤。

“子骥？你何时来的？”养和堂前，伍子骥一身襕衫，惯有的和煦笑容，温柔看向刘梨。多日未见，他的女孩出落地愈发动人，娴静雅致，让他移不开目光。

“你这朵小花，还得被他藏到什么时候？”声音里含着宠溺和不甘。

“先生惯会取笑我。”刘梨有些不自在。

“我已经遣人向刘家提亲，二老很高兴，只说听你的意愿便好。我把你的意思透露给他们，家里已经应允了。”

“我哪有什么意思？”姑娘红了脸庞，到底是面皮子薄。

伍子骥急切上前，握住她的手道：“蕉林下你可是许了我的。”刘梨听他说什么蕉林，急得直想捂他嘴，偏伍子骥又道：“回头我就去刘家行纳彩之礼，早早定下才安心。”

他向来是稳当当的姿态，哪见过这样失措的？刘梨抽回手，“一切但凭长辈做主。”这便是应了，伍子骥高兴，刚才手里温软的触感尚留有眷恋，还想上前来，硬生生被人打断。

“伍先生，二爷有请。”程锏的声音一贯冷硬。

伍子骥答应着，快速伸手握了握刘梨的，旋即放开，冲她展露一个宽慰的笑容，步入养和堂内。

手上余温还在。

程锏立在一旁意味不明地盯着她，刘梨现在可不怕他，恶狠狠地盯回去，转进茶房备茶。

“……曲家的意思明年开春后二月初八日子不错，宜嫁娶，届时可迎娶小姐过门。”刘梨奉茶进屋，听到子骥话音刚落。

“明年？曲老爷不怕小姐再长一岁，聘礼就值不得现在这个价码了？”杜淮琤话里意兴寥寥。

刘梨先为子骥奉上一杯香茗，子骥双手接过低头品茶；再转到杜淮琤身侧为他换过先前的残茶。刚想退下，腰间的绦子却被什么缠住，一个趔趄手上的茶盘险些没拿稳。

怒目圆睁，横了罪魁祸首一眼。杜淮琤只当不察，在桌下把玩她的绦带，面上仍是一片平静。

“我看不用等到明年了，重九我就去曲家下聘，年前把事情都办了。”杜淮琤闲闲地开口，仿佛讨论的不是自己的婚事。刘梨很想逃开，可是愈是挣扎，杜淮琤拽得愈紧。

伍子骥虽然看不见书案下两人的动作，也觉出有些怪异。“重阳？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一方面咱们府里来不及筹措妥当，另一方面曲府那边准备起来怕也有些仓促。”

“有何仓促？曲西阜最想要的聘礼就是杜家的一十八道舟楫航运，号令几路船队一同向江南驶进，于瓜洲口与我集结，再上金陵，那曲老儿见了还不欢喜？至于他曲家小姐的陪嫁妆奁，老狐狸自然心中有数。府里需准备的一应琐事，交由蒋管事料理，需要的器皿家私，挑市面上现成的买来便是。只要肯出银钱，不怕办不妥当。”

市面上现买的，只怕不够称心。杜二爷显然对这件婚事敷衍应对，伍子骥自己的婚事可不愿这般马虎。想到此，子骥瞄了一眼刘梨，丫头不知在想什么，红了面皮儿，一派娇憨。

杜淮琤主意已定，子骥无可反驳，回道：“属下这就去准备。魏先良那里早就想回江南了，一直等着您答复，我这就将爷的意思传达于他。只是要在重阳前赶到金陵，怕是中秋得在江上过了。”

“中秋赏江月，倒对得起‘风月’二字。如此，一切有劳子骥。”说完杜淮琤便是一通咳嗽，待缓过劲儿，继续开口道，“等这些忙完了，我就张罗你和这丫头的事。”刘梨一惊，低头正对上杜淮琤的眼睛。那眼神太复杂，有戏谑、有探究，还有些莫名的情绪夹杂其间。

“多谢二爷成全。”子骥起身施礼，坦然道谢，一点不避讳心里的喜意。杜淮琤又是一阵轻咳，挥手示意他退下。

男子衣袂当风，留下一个清矍的背影。抬眼看身边的丫头，目光追随出去，一直到看不见伍子骥身影。刚刚亲口允了她和子骥的婚事，这会伤处被狠狠撕扯着，连带一颗心也是阵阵悸动。杜淮琤向来冷静自制，知道什么样的结果对大家都好，自个儿的那点心意，在大局前不算什么。眼瞅就要迎曲家小姐过门，再把刘梨留在身边她日子怕是不好过——对曲雪吟他略有耳闻，曲家姬妾众多，内院里管事的却是她这个没出阁的姑娘。曲老头调教出来的闺女，想必不简单。虽与伍子骥有诸多芥蒂，但能看得出他对刘梨也是真心，二人两情相悦，自己硬杠在中间好没意思，不如成全了这对鸳鸯。

爱情，对他这样的人而言，何其奢侈？知道她过得好，也就罢了。念及此，杜淮琤一声长叹。

刘梨刚扯回绦子，听他这声叹息来得蹊跷。

“二爷是伤口疼吗？”

“是，疼。”他一点不作伪。

“那奴婢给您传大夫。”“不必，大夫也看不好。你别瞎忙活了，我这儿另有件事要请教你。”

“请教我？婢子不过是个粗使丫头，少爷言笑了。”

“丫头不知道自己的本事吗？这事儿还只有请教你。”说完打开书架上一个暗格，取出一只铁匣来。

玄铁匣子，暗沉无纹。杜淮琤不知动了什么机关，匣子发出低不可闻的闷响。弹开盖子，匣内只一卷纸轴，缓缓展开，是一幅草图。图上画了个深桶，桶底下设有柴灶，以此为基座在其上架起一口大锅，深桶里有管道外通，引出一截出水孔，出水口下备有储存的器皿。

“原来的酿酒蒸取法效率太低，我稍加改进画出这套器具。此乃‘天锅’，分上下两层，下层的桶里装初酿酒液，上层的锅里装冷水，深桶底下燃起柴火，蒸煮酒液，含有酒精的气体被上面的冷水冷却，凝成液体滴入锅中‘承露’，酒液聚集后从侧边的管道流出，集取便可得‘酒露’。”杜淮琤指着图纸，向刘梨一一作解。

刘梨凝视半晌，久不言语。“怎么，有什么不对吗？”杜淮琤严肃起来。

“妙！妙极了！这都是你想出来的吗？”杜淮琤松了口气，“是受你的启发，因为担心有缺漏，迟迟未敢施行。”“这一定可行的，比我那蒸取的笨法子管用多了，只要在酒坊建几处这样的‘天锅’就可以大量生产清冽的水酒了！天哪，杜淮琤你真是天才！”刘梨由衷赞叹道。

杜淮琤得了她的夸赞飘飘其然，“你也认可我就放手去做了。现在，这‘天锅蒸酒’的法子只有你知我知，咱们还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这是杜家的酿酒秘钥，他又告诉了她，更是纠缠不清了。“你不该告诉我。”

“这本是你的主意，我只是稍加改进了些，何况受益多的是我，没什么该不该的。”

“我会守住这个秘密的。”刘梨坚定说道。她明白这张图纸的意义，不敢居功自傲。

不料杜淮琤却轻笑起来，这世上哪有什么永久的秘密？人心难捉摸，最是不可信任。以后按此图制酒器酿酒，难保哪个环节走漏风声，流传出去早一时晚一时的区别罢了。他不打算告诉刘梨这些，这丫头良善单纯，一脸诚挚地向自己保证守密，让他觉得很暖心。

刘梨见他笑，以为杜淮琤不信任自己。“你不信？”杜淮琤不置可否，收起匣子放回暗格。

她最不愿别人不信自己，“我起誓，如果刘梨泄露半点机密，老天爷罚我颠沛流离，不得善终！”

流离？其音正好应了刘梨的名字。杜淮琤隐隐感到一种不祥，两道剑眉深锁在一起。

“把你的立誓收回去！我可不受这一套。”捏住刘梨脸颊命她啐掉。刘梨吃痛，只得依言啐了声，心底腹诽这人好生迷信。又听他道：“刚才你也听见了，我们得去江南，回去好好收拾和爷一道出发。”

刘梨揉着脸，含糊道：“怎么我也要去？”

“我这趟出行一半为曲家，一半为评估新酒在市面上的反馈。前些时日我已在杜家各处酒行分号铺下新酒，你不跟着看看，怎么知道以后给你多少分红？”

“分红？”刘梨愣怔住。

“别激动，这是杜家的老规矩，凡有功劳的伙计都会奖一份分红。不多，但够你赎身十来回了。”

刘梨喜不自禁，意外来财摊到谁都得乐，连随杜淮琤出行都不为难了，欢欢喜喜地下去打点行李。

程锏黑沉着脸，“分红？我才知道府上还有这样的‘老’规矩。”

杜淮琤借着咳嗽，眼睛只望向门外。那抹倩影翩跹远去，刚才心里的不安又升腾起来。

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