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里空气潮润,仿佛始终蒙着一层微沉的雾瘴。裙摆从沾有露珠的草丛拂过,惊起几只潜藏的虫儿。雾里传来两声鸟鸣,让一切显得分外不真实。
这条山路走得不容易,一路行来没见到半个人影。刘梨决定往更高处的崖壁寻去。出了竹林,那种沉闷的气压陡然消失,清风拂面,属于山里的各种声响好似突然取消了静音键,随风袭来,扫清了所有的沉郁。
崖壁有块凸出的大青石,一道白影立于上,正是杜淮琤。
在她印象里他一直是骄傲自负的,此刻望着那副背影,忽然觉得这个人很孤单。偌大的天地间只有他一个灵魂,孤鸿号外野,那般的寂寥、苍凉。
听到有人靠近,杜淮琤并不想搭理,对着山涧,心里一片虚空。
刘梨候了一会,想到易全的叮嘱,先开口道:“山势险峭,二爷留神。”
杜淮琤有些意外,没料到来者是她,蹙眉看向石下立着的人,“你来做什么?”
“大伙担心你,要找你回去。”刘梨直言。
她虽是对他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虚空,杜淮琤脑子尚不及反应,话已经出口了,“担心我的人也包括你吗?”
刘梨惊愕抬头,撞上他探询的目光,忙低下眉眼胡乱答道:“您是东家,杜府、酒坊都指着您,自然是……自然是担心的。”
杜淮琤凝视她良久,才别开脸去,自嘲道:“呵,指着我?我是个没本事的。”
看来确是因新酒没制成,心里不痛快。“只是失败一次,再来过便是了。”
“谈何容易?这批酒和旁的不同,我足足准备了三年。从选粮、制曲,到窖池发酵,每一道步骤都亲自把关,还是没制成。三年……三年的时光虚掷了。”
“成大事者,当经得起磋磨。失意一次便消极气馁,以后何能复起焉?”
“那依你的意思呢?”
“屡败屡战,越挫越勇。”
杜淮琤兴味地看向女人,这会的她倒是抬起头,双眸亮晶晶的,娇小的一个女子却充满了力量。
“姑娘真乃女中丈夫也。”
刘梨意识到刚才话有点多,垂下头去,不作反应。
看她又收起神采,想起过往种种,杜淮琤不忍道:“上次,修齐的事,我很抱歉。”
刘梨暗暗捏拳,那难耐的羞辱感又浮起,呛道:“你是在道歉吗?哪有这样高高在上姿态道歉的?”
杜淮琤看看“高高在上”的自己,是不妥,伸出手去,“来,我拉你上来。”
他显然会错了自己的意思,眼前的手又朝她伸了伸。一定是刚才林间的雾气迷了神,刘梨顺着手看向他的主人,那眼底清湛,并无一丝旖旎的意思。
手放进去,稍一用力便被拉上青石。她的手温软细腻,他的手纤长有力,两人几乎同时松开。并肩望去,西岭山处于一片群山包围中,徒目四野,周遭都是高耸入云的山峰。
“看到那棵松没?待会会有云从树后飘出来。”
刘梨顺着杜淮琤的手看过去:一处峭壁上横出一枝松,像一柄青剑深深插入石壁中。果然,一缕浮云从树后徐徐飘出,仿若一条白练在松树周围踯躅不前。松影沐浴在这片云幕中,时隐时现,像两个痴缠的恋人。不一会儿霞光忽起,给松树和轻云镀上金色的华彩,整个山谷流光铄金一般笼罩在云霞之中。许久,那缕云雾才恋恋不舍随山风散化而去,只余青松傲立于世、俯瞰沧海。
“修齐是兄长遗孤,我将他看得很重。”杜淮琤开口道:“我没有母亲,幼时看别人有娘亲,心里嫉妒得很。觉得上天待我不公,愈发顽劣,宣泄委屈不满。父亲不懂,每每斥责于我,都是兄长替我挡着。”说到这他略停了停,似沉浸在往昔岁月里,脸上挂着复杂神情,一时欣喜一时悲戚。刘梨听他讲起故往秘辛,稍有些不自在,不便打断只能安静听他继续讲述。“后来兄长与薛家小姐议亲,我从心底为他们高兴。我们是打小一起长起来的,我早把薛小姐看作一家人。他们大婚我高兴地喝了个昏天暗地,后来……”想到那荒诞岁月,他满腔的自责。“后来我收到消息兄长病了。他临终将杜家托付给我,之后修齐出生,再然后老父病逝,家里只能靠我了……外头不看好我,府里闲言碎语也传起来,我索性将人清理了个干净!这些年宵衣旰食,夙兴夜寐,杜淮琤,终不坠杜家的名号。”他深吸口气,缓了缓心神,从过往中抽身出来,“杜家我是替父兄守着的,修齐是我为兄嫂护着的,别人把杜淮琤看得再不堪,我也不允许伤他们一分一毫!”刘梨品量着他的话,一时也难以平复。
杜淮琤正了正衣冠,叉手行礼,“杜某前次冒犯了姑娘,盖因关心则乱,失了分寸,在此诚恳向你赔罪。”说罢深深拜下去。刘梨忙扶住,“二爷谦以下士,婢子惶恐。”松开手,接着道:“修齐失踪二爷心忧恼怒,我能体谅,疏忽职守婢子受罚无有怨憎。”停了停,杜淮琤听她又道:“却不能原谅你对我那般凌辱,婢子身份低贱,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断不该被爷们这样欺侮。”一个“能体谅”一个“不原谅”,搅得杜淮琤心生烦乱。他看向刘梨,姑娘眼圈微红,说出当日的难堪对她而言已是不易,硬撑着不让自己显出弱势来,和那晚攥着他强忍眼泪一样的倔强。他少有地忐忑起来,“在下浮浪无行,折辱了刘姑娘,若是有什么能弥补杜淮琤绝不二话。”
风猎猎吹起衣裳,“刘梨别无所图,只愿契约期满,赎身为民。”
心里哪处空了一块,好像有什么抓不住了。
杜淮琤一时沉默,找不出妥当的话来回答,只得回道:“好,我应你。”
山风拂岗,吹散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