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齐在黑暗里待的太久,心中惊惧,又喝了坛子里的酒,不过是个孩子,哪里遭受的住,一时怎么都站不起来。
洞中的寒气透过薄衫,似乎要侵入骨髓。刘梨脱下外裳裹住修齐,将袖口、下摆紧紧缚在身上。“我背你。”让修齐环住她脖子,两手把他双腿拢在自己腰侧。手臂碰到喉咙,肿痛难当。现下顾不得这些,刘梨背起修齐,想慢慢回到主路去。她记得进来时的那条道比其他都宽,应该是中轴线,只是刚才急着找修齐,早就走偏了。
她试着走了几步,到处是相同的坛子,迷宫一般。
“梨姐姐,怎么了?”
“没事,你累了就在我背上睡一会。”孩子嗯了一声,真的没了言语。
刘梨逼迫自己冷静下来,黑暗里目不能视,听觉倒是敏锐起来。远处有细细的水声,可能就是阿麦说的地下暗河,入口处没有水声,想来朝着暗河反方向应该能找到出口。她不再执着走到中轴线上,打算沿着一个方向走到头,碰到山壁,顺着山壁的方向慢慢摸索。
这洞不知道有多大,刘梨小心地避开地上的坛子。渐渐找到它们的摆放规律,每隔两步一只,像经纬线般指引着她。可算是走到山壁,这里地面开凿的并不平整,比之前难行许多。刘梨腾出一只手,摸索着山壁慢慢前行。间或摸到几样黏腻的东西,忍着不去乱想,脚下惊到什么物体,嗖一下穿梭而过。
修齐睡沉了,在后背控制不住地下滑,她只好把背弯得更低,几乎四肢着地。
“我、一定、带你出去。”
不知道行了多久,这混沌一片的黑仿佛能吞噬万物。刘梨胡乱想着他俩怕不是进了山妖的紫金葫芦,不久便会化成脓水和这黑暗融在一起。已经感觉不到脖子的痛楚了,后背的孩子还在下滑,她跪趴在地,果然是癫了,竟在洞里看到了萤火虫。闭了闭眼,萤火虫并没消失,星星点点愈来愈近。
是火把!
“这里!我们在这里。”刘梨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发出了声音,只是机械地扯着嗓子喊着。
终于,有一点萤光飘了过来。杜淮琤的脸映在火把下,被温黄的火光映照,竟也生出暖意。他应是朝身后喊了什么,越来越多的火光聚过来,晃得刘梨眼炫,一时脱力,闭上眼便坠入深渊。
身下是软的,耳边窸窸窣窣,她想去抓取只字片语,总是不得,挣扎间便醒了过来。
“梨姐姐!你醒了。”
是阿麦,小娃子脸皱成一团。“别哭,真丑。”一开口,那粗嘎嗓音唬得刘梨略清醒几分。喉咙里像灌了石砾,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喉头稍动一下像就被锯子碾过。脸上微烫,身上却又一阵阵发冷。她勉力抬手摸了摸脖子,颈间裹着纱布,凉凉的,透着药味。
“大夫说你最近要少说话,按时喝药,切忌生冷,养上些时日就该恢复如初了。”
刘梨拿眼睛看他,阿麦会意,“修齐小少爷没事,受了惊吓,喝了两副安神汤药便好了。我叫他去!”说完就往外跑。
不一会就跑进来几人,这屋子本是庄子里刘梨住的那间,不大,顷刻就塞满了人。
修齐带着哭腔,“梨姐姐,你睡了两天,可算醒了。”
“你没事吧?”刘梨顶着公鸭嗓,毫不在意。修齐赶紧摇摇头。
一个大夫模样的中年人上前,替刘梨把了脉,又让她张嘴看了看,把刚才阿麦的话又说了一遍,“少说话,忌生冷,不能吃难克化的东西。”从药箱里拿出几帖药,复又说道:“你这姑娘,以后不可逞强。表面瞧着还康健,然总是郁结于心、忧思过度,难免气机郁滞,需解郁疏散,方可情志畅达。”刘梨勉强笑了笑,谢过大夫。
庄上的婶子端了碗米粥上前,“两日未进滴米,这粥我熬了许久,稠稠的,温度刚好,快用些。”
刘梨真饿了,婶子的粥熬得也好,只是她吞咽起来很有些痛苦,刚进了两口,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身形高大,屋内人见状忙侧身让过,能跑的都跑了个干净,连那大夫也利索地收起药箱默默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行动不便的刘梨,床畔的修齐,和刚刚进来的杜淮琤。
修齐行了一礼,低着头往门外走。
“站住。”
“二叔。”前两日他身子不大好,二叔没找他麻烦,这会子看阵势是要算账了。
“岑夫子与我请辞多次,一直未应允,这次回去多备束脩之礼,遂了老先生的愿吧。”修齐惊疑地抬起头,还没开口,杜淮琤又道:“学塾那里我另有安排,过些时日,便送你去紫阳书院进学。”
“紫阳书院?徽州?”修齐从没离家那么远。
“怎么,怕了?还是你想永远躲在妇人身后?”杜淮琤别有深意看了侄儿一眼。这是他深思熟虑做的决定,不管是薛素卿还是刘梨,他怕修齐对她们太过依赖,养于妇人之手,恐以后落得平庸。
“不!我这就回去准备。”深吸口气,看向床上的人,鼓起勇气问道:“二叔,请不要苛责梨姐姐,她……”
“她失职在先,后面虽然找回你,但家法难容,断不能留在府里了!”
刘梨双手捧着粥碗,仿佛对外物毫无知觉。
撵走修齐,屋子里随即安静下来。杜淮琤踱着方步,走到窗边坐下。小桌上一只笸箩,里面是做到一半的绣活,他记得她针黹很不成样子,眼前这件倒还好,显然下过功夫。
不急于开口,其实也是没想好怎么处置她。修齐失踪那会他吃人的心都有,但在酒窖找到他们时,她支离的样子竟让他生出恐慌。回来的路上,怀中的她仿佛没有一点生机,心底某处被揪住,酸酸涩涩的——这陌生的感觉让杜淮琤有些着恼。作为杜家家主,他不想被莫名的情绪左右,失去对理智的控制,思及此,手中的绣片不觉被攥紧。
“能不能不要发卖我?”
“什么?”女子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维,嗓音哑涩。
刘梨侧过身,定定看向他,“请您,不要发卖我。”听清她的话,没来由地烦躁。
她不愿摇尾乞怜,眼下的形势又逼得自己不得不向“主子”低头。刘梨向来不是自恃清高的人,可她听说过奴仆犯错被卖到那等腌臜处的传闻。脖子被扼住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样的杜淮琤,像个索魂的恶鬼,现在想起来还忍不住战栗。
“婢子犯下大错,不敢为自己狡辩。只求您准我爹娘替我赎身,将我逐出府去。”
赎身?“好,好,好。”杜淮琤寒着脸连说三个“好”字,“好个赎身出府。”起身慢慢走近,“不知你说的爹娘,是刘家二娘的爹娘,还是你刘梨的爹娘?”
她仰望着他,逼人的压迫感令她动弹不得。他一定打探过,自己的身世不知该作何解释,索性不说话。
杜淮琤没料到她还沉得住气,看来得用些手段。
寒凉的手指蓦得触上脸颊,刘梨一惊,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倒是副好皮囊,你就是用这双无辜的眼睛蛊惑伍子骥的?”手指滑过姑娘脖子,轻轻撇开一点衣领,落在她锁骨处,婉转流连,好像一条冰冷的小蛇游走其间。
眼中涌上泪,刘梨死死咬住唇,不让眼泪流出。
“我派人打探过,你可费了伍子骥不少银钱。那人可不做赔本的买卖,如此费心……”手指又往里探了几分,“可是受用过了?”
“啪!”手中的碗掉落床下,刘梨双手紧紧攥住杜淮琤的,因用力指节泛白,她颤声道:“请二爷自重!我虽是奴婢,可也不容您这般羞辱!”
杜淮琤眯了眯眼,这女人明明怕得很,身子都在战栗,硬是不让眼泪掉下。手指缩回,离开那片软玉温香,“有趣得紧,我倒要瞧瞧伍子骥用意为何。”手指意味深长地在刘梨眼前拈了拈,“怎么发落你,爷说了算,别想着让你‘爹娘’赎身了,爷自会给你安排个去处。”说罢转身,绕过地上的一片狼藉拂袖离去。
刘梨头埋在被里,终于让眼泪宣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