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卿 第21章 次贰曰 露茅06

他确确不曾想到这一层上边去。常日往来于衢都丰邑之间，对于这类桃源般的隐村，他虽是较常人晓得多些，却也只囿于道听途说罢了。想他少年时候，还在霜台宫里边天真烂漫的那些个年岁里，也曾因着旁人些许文章言语之类，便动了小心思，偕着那“四绝”溜下山去，取道武陵，欲寻刘子骥曾往的那片隐村。

现时想来，那时候他听闻了件事情，也是不晓得要分辨真假的，说走便走了，现在想来是颇为鲁莽的，却也算是少年意气，便是鲁莽，也要莽得叫自己身心舒畅。只是不想此时，在他见多了世情风物、身负烈毒、尚不知有几日可活的光景之下，天意却又教他碰上个这般的清净村落。也不晓得这事儿是算是他的福分或是无福。

他在一边沉吟，林晞倒是活络起来：“嗳！正巧讲起吃食来呢。瞧这会儿天色也晚了，咱们回到村子定然是要在半夜里了。过那会儿你们不如也与我们一同上山去，横竖哥平日里都是个晚睡的，指不定便做了些什么饭食来打牙祭，还能分我们一杯羹的。你们若各回各家去，那也不好大夜里的生起火来，难不成要屋里冷锅冷灶地挨一夜么？”

他们这边说话，虞子辰便在一旁听着。半日下来也不难瞧出，这些个林氏的男孩儿，一个个的对林晞那可都是爱护有加的。不过一餐饭的邀约，依着山村里头的淳实风气，这少年们怕是要闹腾上半个山头，再添上林晞这么个天生爱热闹的，想必今日夜里，“清净”二字是要同他无缘无分了。

谁知此言一出，原先还在谈天侃地的周遭众人，那回话立即变作齐刷刷的几句“不必了”。林启抹抹额角，现出个挺不自然的笑来：“小晞啊，我寻思着呢，我又不似子行哥的木鹤那般，是个长了翅膀会飞的，比起上山那好几里林子地，我家的铁锅冷爨倒让我觉着更亲近些。”

林晞闻言，想想自家那生得比迷宫还要迷宫的松树林子，那松枝旁逸斜出此交彼缠不说，连树也是种得东倒西歪混乱无序，并且常年是森森的隐天蔽日的模样，那树影子便黑魆魆的，仿佛高矮胖瘦各有不同的重重鬼影。她幼时还不能认全下山路径的那会儿，平生里最害怕之事，莫过于哥心血来潮，要让她给山下人家送去些什么东西。不论她是如何刁蛮调皮了，只消哥将“下山”二字搬出来一说，她立即便会收了倔强，哥说什么便做什么，只是不要教她下山去。

乍那么一看，这林子仿佛还真像是专门长来绕人用的，遭着众人这般避大虫似的躲避，也算是情理之中。于是回嘲林启几句“没本事”之类，却也不再于此事之上强求了。

虽是因着自个儿那好动性子，林晞常常出山到郁源村里晃悠这事儿，倒不是个假的。经验丰富，估量时辰便也精准。及到众人在雪光里头，分辨出来村口刻了“初隅”二字的大石之时，那皓皓冰轮已是有些要偏西的意思了。

众人便在此道个别，各回各自家里去。因着疲惫，这别告得也不甚正式，大约便是相互保证了明日定要饱饱地睡他到个巳时午时，非要睡到阿妈拎着笤帚将人揍起来不可。

虞子辰也觉着头昏，总觉得脚底下的地块儿是软的，并且太阳还在一突一突地跳，想是因为当真困倦了罢。这时候那雪里边的冷气也不似先前那般，能用来提神醒脑了，寒气卷了周身，却只教人想要蜷作一团，寻个什么地处一闭眼了事。眼见得林守几个都往家里头那衾枕被褥奔去了，他举步便要往上山路上行去，谁知那袖子却给身后女孩儿一把拽住了，还要是用猛拽的。如何之一个猛呢，若非是他衣带系得仔细，保不好便要来一场衣衫落地。

林晞也给自个儿这力道唬了一跳，火烫似地缩了手，接连道了好几声“抱歉”。又同他讲话道：“咱们着村子里边有些奇怪规矩，今日里太晚了，我便日后再同你一一讲清罢。只是现下里，你得先同我一起去拜拜我们那林氏宗祠。”

宗祠？

不是都讲的，宗祠是不许族中女子和外人入内、违者必有重罚的么？在这村里竟是能允许的么？并且哪有回了村里拜宗祠，做得跟报备长辈似的？

虞子辰笑笑，跟上林晞脚步，转了一条岔出主路的小山道。想来这些个礼仪，怕便也是这姑娘所讲的，奇怪的规矩之一罢。

那山道较着主道虽是窄些，却是用白色条石铺的路面，那石块在月光底下白得发亮，以致于虞子辰最开始也不曾分辨那是些条石来，还以为是路上覆了雪。只是踩在上边不觉滑溜，方发觉出些玄机来，原是那条石上边的雪皆给人扫去了，还要是在这般的下雪天里，可见这初隅村人是极重视他们宗祠的了。

林氏的宗祠是个极大且恢弘的模样。这时虽是在夜里，雪光却旺盛，纵然瞧不清斗拱立柱之类的颜色，那祠堂却也被勾画得轮廓分明。当头便是块刻了“林因流堂”四只金字的雕花牌匾，下头对开的两扇朱红门，狮形门环铜门钉，正堂前边瓦檐勾起，形成一种飞天似的弧线；两角花檐，在屋梁最高处拱起一个教人惊心动魄的弯垛形状；脊兽虽是只剪出来个黑色的影儿，颜色上教人看不真切，却也露着些森严。往下便是高翘起的飞檐，瓦檐勾角之下，各挂铜铃一只，只是此时风静，便也听不得那铜铃响。

林家的女孩儿立在这建筑之前，明显是安分了许多。先是领他拱手行了一个大大的礼，而后便自顾自地朝着那宗祠小声讲起话来。虞子辰隐隐听得几句“山裂”、“祝姊”、“病人”之类，心道这姑娘还真是来报备的，因为进不去宗祠里边，那便对着闭了的门来讲话，也真是诚心，只是不晓得村里是否人人皆是如此的。眼见着那女孩儿也不似是一时半刻能讲完话的模样，便将眼光移开，去瞧那祠堂屋檐上的兽首解闷儿。

当是时，雪静风停，云舒月朗，因着山高，那冰盘便也显得宽广透彻许多，又因着时候已经晚了，正巧儿便挂在了正堂屋梁边的勾角之上，那落雪在祠堂瓦面上头，铺展成一片莹白的荒原。那房檐边上、月轮之中，竟坐了个妖鬼般的人影。

都说那些个隐世桃源之中，往往是有仙人清居修行的，只是大多行踪不定，凡人几乎是无缘见得的。初时听闻这话，他还当作是诓小孩儿的，还什么仙人呢，指不定便是些沽名钓誉的邋遢家伙。然而此时瞧着那月中人，他却不自觉地屏了呼吸。

只想着，这世间原来真是有神仙的。

自己这是真撞见个隐世的神仙了。

那仙人坐的地处挑得刁钻，身子后边便倚着檐顶那拱起，是种极舒适的坐法，叫人疑心这屋梁是否便是依着他的身形而建的。雪光明亮，他却正坐在月轮前边，两光相映，愣是教人没法儿瞧清他的模样。只能在离月光遥远些的地处，见着他身下远远披开来的一件雪白袍子，玉带鲛纱，如云如雾，冰轮底下，银纹流转，似是淌下的一小湾粼粼月光。

虞子辰一时挪不开眼，心里却竟又生出些退意来，仿佛连多瞧一眼，都是一种对他的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