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后,孟淮妴果真烧起了画,由晏罹悬挂、点燃。
初冬的院中,她在亭内,面对着燃烧的美人图,足足坐了一个时辰,一动不动。那双大眼睛里,只有火焰在张狂舞动。
乍一看,那些燃烧的画像是在一点点抽走她的灵魂,只有晏罹明白,她是在利用这样好看的场景唤回自己的灵魂。
人活着,总要有灵魂。
碎星担心她手脚僵了,上前轻声劝道:“郡主,外头冷,天也黑了,不如去屋里烧吧?”
一息之后,孟淮妴才动了动脚,手撑在石桌上,道:“不冷。”
知立见状,只得去屋里拿来软垫,给她的手肘垫上,又问道:“主子还不用晚膳吗?”
半个时辰前她们就问过了,孟淮妴只是让她们去吃,现在,孟淮妴依旧回答:“不饿。”
四个丫鬟无奈,又给院中添了灯,跟着再看了一刻,发现孟淮妴又是一动不动,心中不免焦急,求助地看向晏罹。
黛禾早在九月底便出发陪魏灵监探以及分发解药了,如今尚未归来,几个丫鬟们遇到拿捏不定的事只能询问晏罹。
晏罹没有要劝主子回屋的意思,反而道:“画不够了,你们四个都出去买,越多越好,驾马车去拉。”
他有预感,主子打算烧个痛快。
他身为属下,自当舍命相陪。
四个丫鬟对视一眼,只能应下出府买画。
晏罹的意思,是要她们装满一马车,她们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主子心情不好还是能看出来的,这会儿也不敢劝说,只能顺着晏罹的安排,真的在外头搜罗各种美人图。
却不知,这样不加遮掩的行为,实在引人注目。
在马车拉回相府之时,暗中有人回去禀报自家主子,不久后,相府墙上多了几道眼线。
很巧,沈醉今日不在云山院。
有那武功弱的,倒也被暗卫察觉了,孟淮妴自己和晏罹,也有察觉。
黑暗之中,燃烧的美人图照亮着石桌前的青年女子,女子虽然看着画,但眼睛好似没有焦距,张扬的火焰把她的眼睛映衬得如同魔鬼。
晏罹问道:“主子?”
孟淮妴终于直起腰,站了起来,她眼中有奇异的光芒,吩咐丫鬟道:“去给我搬张躺椅来。”
亭中不大,石桌已是占了位置,躺椅能放,但只怕是角度不易看烧画,碎雨知落二人便想上前把石桌抬走。
孟淮妴摆摆手,示意二人让开,她转了一圈,在一个合适的角度,亲自把石桌给踢飞出去,余下的四个石凳亦是一一被她踢走。
等到碎星知立把躺椅搬来的时候,亭内已空了下来。
石桌石椅重重摔在地面的声音,也敲在了那些眼线的心上。其中,就属自发地想来看看的林不复最是震惊。
他也是收到底下人的消息,说孟淮妴的丫鬟在外头疯狂购买美人图,才好奇让金叔带他过来看看。他看了眼身旁的金脍,以眼神交流。
金脍点点头,示意眼下这云山院内外有数名暗探监探。
再看孟淮妴已经躺在躺椅之上,晏罹仍旧在烧着画。
林不复略一沉吟,想到后果,登时就跳了出来,跑到亭内,道:“郡主,这大晚上的,您在这院里做什么呢?”
他这称呼倒是变得自然又快速,甚至还要对孟淮妴按照草民的规矩行长揖——若他是连穼的仆从,又与连穼同行,那么主子行什么礼仆从就行什么礼;若主子不用行礼,则仆从也只需行面礼。若仆从未与主子同行,则按照规矩行礼。
林不复既不是连穼的仆从,也未与连穼同行,得按照草民见郡主的礼行。
几个丫鬟是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到了,孟淮妴却早已发现般,一动未动,道了声“起”制止了他的行礼后,才瞥他一眼,此刻声音中沁入骨髓的冷意十分明显:“瞎了?”
林不复摸着自己唇上那短短的胡子,有些尴尬,想了想,干脆俯下身,就要往孟淮妴身边凑。
碎雨知落虽只有劈石之功,却也上前伸手拦住了林不复,警惕地看着他。
林不复更尴尬了,他干笑两声,道:“郡主大人,我有个秘密想告诉您,您应该会感兴趣。”
“什么秘密是大家不能听的?”孟淮妴故意扬了声音,有一种不管不顾的疯癫之感。
“欸!”林不复一拍手,很是着急,但他又想了想,道:“罢了,事无不可对人言。”
话是这样说,实则还是压低了声音,弯着腰道:“郡主,其实广云楼之约那次,将军是去了的,只要您转个头,四处看看,便能瞧见。”
“嗬!”孟淮妴忍不住冷笑一声。
原以为听到真相她会感动会疑惑,没想到她只是毫不在意甚至是有些轻蔑地冷笑,林不复心中大为震惊,他瞪着眼睛问道:“您……难道没有品出点什么?”
孟淮妴是真的觉得好笑,又苦涩又好笑,她声虽轻,却带着豪迈:“他若真想回应,便不会等我回头。”
林不复沉默了,他想起来,当初连穼说的那句话“她若真心期盼,便会四处探寻”。他再看一眼孟淮妴,只觉得二人的性子想必是真不适合,便收了劝和的心思。
又看了看周围的黑暗,再次低声道,“郡主,您还是别烧画了,万一明日传出……”
孟淮妴冷笑道:“传!让他们传!”
见她冥顽不灵,林不复摇头叹气,只能独立离开。
不久后,金脍追上了他,问:“这就放弃了?”
林不复颌首:“罢了,郡主方才的话显然是表明自己知晓暗中有探子,却还是烧画,这可能反会让那些人心生警惕,不敢轻举妄动。”
他看着浓浓的夜色,自言自语补充道,“但愿吧。”
孟淮妴看晏罹烧了一晚上的画,天微亮时,画终于被烧完了,她这才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对晏罹道:“你去休息,养足精神,明日再出现。”
晏罹没有拒绝,应是离开。
孟淮妴似乎突然来了股精力,走到院中,拿起一把弓箭,五箭齐发,连射数箭,朝四周天空一同扫射。
而后,她一把扔了弓箭,转身去洗漱睡觉,还不忘吩咐才起床的碎雨知落:“今日早朝去不了了,去跟父亲说一声,再去告个假。”
那些暗探,见箭矢朝自己的方向而来,心中不安,皆认为自己被发现了,悄然离开。
等到孟淮妴睡醒之时,外头已经在传她一夜烧画三百幅的恶事了。
有很多人在声讨她暴掠无度、毁坏名画、浪费资源。
大将军府的书房内,门窗紧闭,林不复把流言说给连穼听,又问道:“您真要放任不管吗?”
孟淮妴烧画这毛病,他昨晚已经禀告给连穼了,只是连穼未作表示。
现在,连穼的态度依然不变,他摇摇头,就不再搭理。
林不复不理解,即使两人真的不合适,毕竟有感情,为何不能为对方做点好事?他还想再劝,才发出一个“您”字,连穼便抬头道:“我一直都想好好说的。”
林不复一怔,只见连穼眼眶泛红,眼中满是伤痛和血丝,显然昨夜又没睡好,他声音低沉,“我一直都想好好说的,以婚约这种东西推开,是最无能最下作的,但我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我必须斩断,我不能儿女情长。”
林不复心中理解,又无能为力,转而道:“平霄公主跑过来,又这么针对郡主,看来是担心您和郡主真的生情,或是那贤王担心您获得丞相的支持后,放弃和他合作的计划。”
连穼目光发冷,道:“这次我没有否认,他们应当会认为我是默认了。”
“是啊!待使团到达之后,平霄公主若是当众提出和亲可如何是好!”林不复一脸愁色,“本国的公主会影响仕途,他国的公主……也不知皇帝是否会让一个大将军和异国公主成亲。”
书房里安静片刻,连穼才道:“明日把平霄请过来。”
林不复扫视了一眼昨日被平霄公主触碰过的位置——长轮一直在房梁上呢。现在那些位置上的桌椅都被换了,地面也是被擦拭了几十遍,他看着都觉得累,遂问道:“还请到这里来?”
“正厅即可。”连穼又补充道,“让她穿鞋。”
——
孟淮妴一夜烧画三百幅的事情传了一整天,酉初,十七时,她问知立:“外头有不同的声音吗?”
知立摇头:“除了质疑真假外,没有帮您说话的。”
“看来真不是他……”
三皇子设计的谣言一事,背后的帮手反应极快地解决了,这一次却毫无动作,不仅说明不是连穼,还说明了那个帮手之前解决谣言,主要目的并非帮她。
唉!这京中之事,果然是没有简单的。
知立不解:“不是他?”
孟淮妴已经向远门走去:“皇城哪间酒楼的酒最烈?”
碎雨跟上去,答道:“应当是四方楼!”
“好,那就去四方楼!”
这次跟着的,是碎雨知落两个丫鬟。
四方楼此时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雅间是要提前预定的,这会儿孟淮妴过去,被告知没有雅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