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居焚木灼烧的气味愈演愈烈,刺鼻黑烟与腥腻的皮肉油脂味混杂,水火相扑于晚夜,滚烫的烛蜡低垂成各肆诡觉的形状。
寒水扑向周身肆意蔓延的火势,暖暗金光如幻影交替。
景玉甯被迫一口接一口咽下赫连熵灌进来的冷水,金蚕叶融合了蛊虫的味道比以往更加酸苦。
他使劲推搡赫连熵,锤击的力道抵抗不过,最后扬起手,一拳狠狠打在赫连熵的面门上。
赫连熵偏过头去,鲜红的血珠从嘴角流了下来,二人交换的呼吸中血意甚涌。
帝王脸颊上印迹即显,景玉甯牟足力量挥下这一击,从外皮接连到牙腔根骨都充斥出浓重的铁锈味。
男人的乌眸形同吞噬万物的深渊,目珠内尽显近欲崩裂的血丝,隐忍而可怖。
景玉甯全身汗毛耸立,防备地盯向他,眉心蹙起露出紧瑟和怅惘。
他往后退一步,与赫连熵僵持对立。
赫连熵站在原地不动,只是瞳目仍锁住景玉甯的身形,无影诡谲的威压笼照而下,使通身所有人都不由屏息。
景玉甯琥珀双目流露出罕见的狠戾之色,他咬紧唇一言不发,长发披散犹如落天暗瀑。
憎厌与仇恨的眼神和帝王阴鸷悲苦的注视碰撞,如两卷飓风交相呼啸,身后水火弥朔。
口内残存难以消磨的腥辣,蛊虫的残躯正在滋生出黄浓的养水,幼体纵使渺小也完备膻臭的烈毒。
景玉甯胸口跳动得极快,他不由俯下身去干呕,银丝津液从口中源源流出。
一种生疏又难忍的劲力击砸在内脏,使他身体不稳,躬倾就要往前倒去。
赫连熵在景玉甯摔在地面的前一刻接住了他。
男人的手流淌着止不住的血液,手掌正中被碎裂的玉片刺成对穿。
羊白脂玉被血水浸成赫红,背面尖端的凸起不具形状却无比尖利,自手背里面刺出来的一截顶端,呈状污黑。
景玉甯吐逆无止,泪水冲盈过眼睑布满整张面容,映射在脸上的交影半明半昧。
赫连熵轻拂向他的侧廓,让他用自己的肩膀为垫。
不过片时,赫连熵的衣袍就被青年的泪与津液悉数沾湿了,移游的银丝在若即若离的交错中显现。
半晌,景玉甯从男人宽厚的肩膀中执起首,陈言说:“臣不恨您。”
他嘴里腥酸和寒苦味道混咀陈杂,脑海几番徘徊,最后膺攻在赫连熵最渴求的软肋上。
他慢慢敛过视线,朝帝王衣绣上隐秘于暗色的纹路打量而去。
“不爱,何来有恨?”青年声音清缓,同时又寒幽极甚。
景玉甯伸指抹去了唇间湿粘的潮湿。
他看上去虚脱破碎,可就是这朵看似脆弱柔嫩的花,触上叶茎却能让人立时尸骨无存。
他与赫连熵在这时都不算好受,蛊虫扎根的异感让肝脏与脾胃涌动出一股接一股的排斥。
赫连熵脸色看起来乌深青白,不知是被青年绝情的话语所刺破,还是裂伤所致。
不过无论哪一种,都是青年给予他的。
景玉甯观察着赫连熵的脸色,见那面容在沉影下,唯有颊面的伤痕与唇角凝固的血渍格外鲜明。
随之,青年勾起一抹暗嘲,冷声继续说:“陛下在臣的心里,从来都不是一个名叫赫连熵的人。”
简单的一句话,不动声息间就给男人判下死期。
景玉甯知道赫连熵最想要什么,那他就偏要将之生生碾碎。
“您是帝王,永远也只是帝王。”孱弱的气音有着千斤之重,砸在赫连熵早已软烂不堪的心头上。
二人周遭的气息干潮融汇,火焰被寒水寸寸所浇灭。两番相争搏拼,最后只留尘埃青烟,与一地晦暗的土灰色渍。
“即使被您灌下情蛊生出了**,也是蛊毒巫术,算不得真实。”景玉甯说。
“便是臣死了,陛下也休想得到臣哪怕一丝爱意。”青年脚步微晃,但依旧站直了身子。
最后,他重重咬下每一个字,对男人道:“臣与陛下,始于妄念,终将止于妄念。”
赫连熵听他说,神色阴晦,五官郁烈而薄暗。
良久,低沉的声音响起,涵盖着把人吞啮的暴烈:“我们始于少时,不是妄念。”
帝王瞳珠阴遂,仿若苍隼孤鹰紧锁自己的至宝。
玉片被嵌入到更深层的骨肉里,血液流不尽一般噼啪地向下滴去。
“我们不是妄念。”赫连熵重下声线,再道了一遍。
“我与你同守大尚国疆□□渡黎民河山。我们是帝后夫妻,注定生同衾,亡同椁……”帝王沉哑的话语在喉咙里震出嗡鸣,萧瑟的低音掩盖了深处细微的哽咽。
与其说是夙愿,不如说是乞求。
景玉甯垂下眸,久藏心底的恨意被狭长的扇睫挡在阴影里,倒景中朱唇皓齿,有一种绝具冲击的美感。
他毫不留情地打断男人,只道出四个字来:“…臣很后悔。”
寒风入室,焦灰的兽皮飘落下乌黑碎屑。
当蛊虫在心口蜿蜒破窍的那一刻,景玉甯就彻底断尽了对赫连熵零落而萧疏的情感。
遍布的毒素与黄浓流过心田每一寸,腐臭的血海染过少年梦境里盏盏灯辉的莲花池。
曾经憧憬的夜宴,终是在岁月陈疾下,变成一场无望的梦魇。
“臣后悔。”景玉甯重复这个词。
他鲜少露出这般狠冽独绝的样子,直直瞪向赫连熵,张开口对他说:“后悔,青夜宴认识你。”
一句话,足以把赫连熵连心脏到灵魂都彻底撕碎。
赫连熵像是一尊失去全数生息的铜铁,脸上伤痕与干竭的血衬得他更加苍白。
景玉甯冰冷地看向他,殊不知自己的面色也不比帝王好上几分。
青年轻轻颤抖,感觉全身仿佛被无数的利针扎入,细密的刺痛感接而并发,到最后都快要麻木了。
他控制不住地欲要幻想,想着,倘若没有青夜宴那一晚…他与赫连熵就不会相遇。
如若他们不曾相遇,便不会无知者无畏地高谈阔论,更不会畅想那些波澜壮阔,河山万民。
倘若那一晚不曾存在过,他们便不会彼此交心,不会在各自昏暗的命运中独守这点可怜而虚无的微光。
他们本不该触及彼此,更不该有任何交联。
朔月星河莲池纹波,杯盘狼藉?的宴席上人无人晓得,先帝亲笔所提‘青夜宴’三字,原本就是为了祭奠一场明烈而又盛大的悲剧。
然而顽皮好动的少年什么也不懂就偷跑出了府邸,灿烂又愚昧地为自己结下了上一辈尚未落幕的孽缘。
他本该听娘亲的话老实待在府中,若当时他没有悄悄跟着父亲的车轿跑出来……该有多好?
单命蛊的蛊虫不以青年的心头血为食,但积压于心丹的不适感仍如影而至般袭来。
最后,青年体力不支,视野撞入黑暗,沉下眼,昏睡过去。
赫连熵把景玉甯横抱起来,沉默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出尘暗的寝居。
火散烟熄,无数尘秽扬洒于空。漆淡白月下,尘埃与深幽晚夜混入一色。
——“后悔。”
景玉甯说他后悔了。
赫连熵每走一步,衣袖内摇摇欲坠的血珠就往下悄静地垂落。
皮肉外翻露骨的伤口刺目极痛,然而再深遂的创痛都不及被心爱之人用利刃贯穿了魂魄那样痛苦而强烈。
他的心在景玉甯说出“后悔”两个字时,就被撕噬下层层皮肉与脉络,血肉带起根骨都被咀嚼吞烂了。
痛到难以呼吸,鼻腔里尽是湿咸腥臭的血味。
赫连熵艰难地喘出一口苦辣滞涩的气息。
他手中的污血跟随前行的方向慢慢滴落到地面,脚步缓慢疲惫地踩在长廊之上。
寝居间隔的走廊内无人贸然上前,众人在施火之后,皆跪在原地叩首不言。
从火势喧嚣到冷夜岑寂,一切晃若弹指之间便烟消云撒。
赫连熵的视野变得模糊成迷雾,他垂下首望向景玉甯。俄而,连怀中人的面容都看不清了。
……什么蛊毒吞丹,挚骨噬心之痛。
……什么以身饲蛊,执蛊者死,种蛊者生。
分明他现在已经痛得要死去了。
心腔万段绷裂,灵魂碾击废碎。
无际的剧痛让他根本分不清到底是源自自己的意念,还是蛊虫翻涌作祟。
景玉甯何止擅于诛心,他简直要把他的三魂七魄都尽数破裂,才肯罢休。
丹田肝肠有如被锯齿铡刀生生碾压扯碎,疼到连每一刻站立都似被万箭射穿了身躯。
……就让他在此死去。
赫连熵目中一粒微小的泪丝迟迟不得落下。
他冰凉的薄唇落覆到景玉甯滑腻的额首上,继而往下吮向直挺的鼻梁。
赫连熵温柔地含上景玉甯的鼻尖,下唇感受到微弱又温热的呼吸。
他吸上一口气,后又尽数铺散在青年的脸颊上。
“玉甯,我会死的。”男人寞然的声音低吟在景玉甯的耳边。
——从单命蛊种下的这一刻,我的命就是你的。
后来,他的吻落在景玉甯紧闭的双唇上,却是一碰即散,徒留吹过的冷风拂袭流失。
你若要我死,我便去死。
寂静的长廊上,只见帝王抱着怀中人,亦步亦趋地独行在冷清刺骨的窄道中。
地上淌过一道醒目的血迹,赫红的血液迂回崎岖。
没有尽头,徒留下一条曲折的血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8章 第 24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