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帝后离开皇城,景怀桑奉旨摄政。
皇宫政华殿大门一连数日紧锁,内堂岑寂清冷,大多时辰除却前来洒扫的宫人,再不见旁人踪影。
景怀桑以臣子不可僭越为由,只步不踏入政华殿议政,原本三日一次的朝会被延久至五日一会。
而与政华殿相反,宰相府则门庭若市络绎不绝,诸官朝会不齐聚皇宫,而是转道去景府的正堂,各个衣冠楚楚正襟危坐。
金堂中景怀桑位立上座,青玄官服上仙鹤禽绣锦丽如缎,纹样五彩的丝绸上耀照璨光,身后鎏金华光的香扆影壁把整座殿堂衬得盛势森严。
他看向左侧贵在上座中空悬的位置,司礼监祁梁近日依旧不参朝会,他以内中宫务繁忙,再加之身体不适,直至今日也从未踏足过宰相府。
继而他顾自一笑,景怀桑自是知晓祁梁是何用意,无过是不欲登他景府的大门。再者,朝会若了无司礼监坐镇,他这位权高于顶的首魁才能在无帝后映罩之时,肆无忌惮地于满朝文武百官,开疆拓宇,大展宏图。
景怀桑俯视座下一众官员,终于开口道:“帝后边疆受阻,我等身在皇城也要为帝后分忧。边疆久经战场,境中百姓苦不堪言,外有珀斯国民持灭国仇恨。沈崇元与其戎行必时刻伴帝后左右,分毫不可懈怠。”
他讲言的声音并不洪亮,但在最高处传下的沉稳之语仍回荡于堂上的每一处角落。
“本相已传书至边关,敦促军兵时时鉴戒,万不可使帝后再有丝毫闪失。”他言字清晰,眸中亦现殚精竭虑。
岳黎坐在其下,低首静听。
今时景怀桑还不得而知,沈崇元现下已经回到皇城,早在几日前他与皇城禁军和前锋营立下交接,三项军令被合并为二,两张帝王暗旨下的新军令牌,沈崇元与他各手一枚。
一众官员各于其坐,皆无任何动静。
岳黎环顾四周,看向在座之人各样面貌,始终寻不到景辰的身影。
想来他今日依旧在皇城之外,是不会回来参与朝会了。
初时,当景辰乍闻帝后于边疆险遭暗杀,就再也坐立不住,他几次向边界请旨上奏,想要赴往边疆围护圣驾,结果都被皇上驳回了。
尔后他无路可循,只能先斩后奏地取走宰相府那张重坤北南的令牌,去到皇城以外之地驻扎。
他未持皇令却仍冒着抗旨的风险率军几路,严阵把守到各处城郊,暗查邻国行径。只待境外有任何风吹草动,能即刻赶至帝后所在之处。
岳黎叹了口气,他与景玉甯自少年时相识,自然知晓这位景府兄长是有多么重视与爱护他的幼弟。
于是在得知景辰私自领兵出城后,他便为景辰写下一封由文华殿为保的敕谕。
倘若他日定安将军当真被圣上问罪,无论是为了景玉甯还是为了景辰,他都需备下这一份不时之需。
半晌,堂中仍无人进言。岳黎站起身,面朝景怀桑,启言拱手道:“景大人所言极是,我等留在皇城需为帝后分忧解难,保圣驾常安。”
他随后放下手,立直身子与坐于上方的景怀桑对视。
景怀桑向他微微颔首,合唇静默。
岳黎的眼瞳瞰向景怀桑深厚而通精的脸膛,二者四目相对中,他继续道:“下官不日前归纳户部的卷案,近十年,皇城与襄国交互商贸繁多,一月中呈千笔账目。”
景怀桑神色自若地听他说,坐姿也纹丝不动。
无声的压迫使岳黎稍蹙起眉宇,他脚掌捻地,保持站姿笔直。
面对景怀桑,他总感到自己是在与深林迷瘴中游走的毒蛇斗局,每一步踏在枯死枝叶上,都时刻不寒而栗。
他抿了下逐渐变干的嘴唇,扬声承接道:“下官惊晓于户部记叙之精细,数目之准密。景大人经管户部,实属晚生之楷模。”
景怀桑抬指轻点在堂皇殿椅的扶手上,随后他笑着又摆了下手,只道:“本相不过是忠国忠君,尽心而为罢了。”
他自然不会因岳黎提的这点小事而思动分毫,他俯望向岳黎,眼尾因含笑而带起些许皱纹,眼皮相合之处勾挑出一条微弯的纹路,看起来城府中更带一丝于霎时隐匿的锐利。
“说来本相也有数日不涉足户部了,大学士可查出户部账本中有否误算?”他并不入岳黎言语上的把戏,反是将这坎阱直接道破,显露于众人之前。
岳黎眼眸眯起,面上则照旧无变无色。
俨然,景怀桑对于襄国与大尚国的账目做得必定滴水不露,他丝毫不惧任何核查与审验,许是还正在守株待兔地等待他们拿户部为例,开始大肆落刀。
景怀桑神情极为平和,仿佛还示意着岳黎继续往下说去。
岳黎心中生起冷笑,半晌拱手,诚然答说:“下官无判出任何错帐。”
他以晚辈谦逊之姿表示恭敬之意,尔后躬下身,语气无不敬佩地说:“下官赞叹景大人管治有方,使户部算无遗策。”
他此言中一句‘算无遗策’,可谓如针锋穿喉,点破而又非破地悬挂在险诈绝妙的真相上。
众人闻之皆有所微动,但谁人都不肯在此时出声,都如木偶般静待时机地默然看戏。
景怀桑平静地上下打量岳黎,敏锐的双眼只需一刻就看清了岳黎如常的皮肉下筋络的紧绷。
然后他半笑起来,忽而言出一句道:“皇城常传,本相善用人之能。”
宰相此话一出,全堂无人不惊。
满城朝野皆知,这段流传在皇城中的谣句分明暗有所指。
一道:“好斗善武,李氏哉。能言善辩,阁老哉。上达天通,司礼监。用人之能,宰相也。”
先不论旁人如何,单单此句‘用人之能’针对于宰相,便极具惹人非议。
到底何为用人之能,又以何用人,再用于何处?这些但凡触及人臣之柄,便是于帝王跟前捋须抚麟。
而景怀桑竟然在这时自己主动言及这段谣传,姿态还舒缓地接续道:“其实用人之能,比之其他要轻易多了。”
他饶有兴味地含笑端详堂中百官各异的脸色,在几张稍作熟悉的面孔上有所短暂的停留。
过到片刻,他才缓缓吐露一息,接着句句由心地诚言说:“本相以为,这‘用人之能’的‘能’字,所用无对。用人,并非看才能,只看用心。”
他将朝中几位重臣此时的神情尽收眼底,尔后挚情道:“本相无过是,向属下倾囊相授而已。时之久日,学会的人多了,自会各部成型。”
他敛回眸,再睨看岳黎,目光流露出几分温柔,言语如是深长:“岳黎,你是内阁大学士,此般年纪得圣上赏析,本相亦爱惜你的德行与才华。”
他在各部重官面前有这般表露,看似对岳黎是在照拂与惜才,实则却是在无形间把岳黎推向了众矢之的。
“若你有政务请教,本相愿将全数所学亲自传授于你。”他带有深意地俯看岳黎,说得尤是诚坦。
然而这片诚挚之下,岳黎却感受到刹时掠过的阴戾在瞬息之间将他笼罩,之后在他尚未作出反应之时,又如擦过的风,消散不见。
岳黎不禁无意识地向后退去半步,直到鞋底与地毯擦出轻响,他才再度驻足稳立。
他的额角逐渐凝起一滴冷汗,连同指尖也触之冰凉起来,不过来此之前他也早有所准备,英俊的面容上双目仍炯炯有神,自肃穆变得更为刚毅坚定。
景怀桑缓缓勾起一笑,蔼然的神色中就像在故意挑弄一个稚嫩至极的孩子般。
漆色的眸羽中存有一丝轻蔑与不屑,深底仿佛正说着,无过全是些玩意而已。
幽暗的官服上仙鹤单足于湖心,水波游荡,如影随形。
此时,殿外的光束透过繁华雕纹的门窗,映照出门兽与花叶的形状落在大堂的石地上。
岳黎站在中央,后背被几束微光所照,将他一身端肃的朝服花纹映射得莹亮清闪。
而同一时刻,景怀桑则高坐于殿台,玄阶与梁木覆过光色,沉潜于深影,使之全身没入微暗。
堂上与堂下的二人,呈现一明一暗的画面,鲜明而相较。
萧越在这时缓缓从座位中站起身来,他走向前,对景怀桑拱手说道:“景大人,下官有一事相求。”
他弯下身,一言一句清晰道:“其实本不该在这朝会中说,但事关大人适才所言,故而想借此向景大人进言一番。”
景怀桑见状抬起手,示意萧越平身来。他眉目微弯,温声说:“萧大人请讲。”
萧越就着弯腰之姿,侧眸与岳黎一眼相触,二人意味了然,便见岳黎向侧退去半步,坐回了原本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