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体银色的圆币上刻有襄国独有的玲珑兰花,捻在手中能感知到其轻微的分量。
珀斯国国库里襄国银円所占比例并不算多,与他国各色货币混在一起略显微薄,连上面本该是莹亮的银色也在杂沓的物件中沉积成了暗淡的青灰。
景玉甯在堆叠的一摊货币里又摘出几枚零散的银円,放在白皙的掌心上摊开呈出精巧的兰花纹印一面。
襄国地寡人疏,金银铜等自然物财亦不算丰裕。
因此银円虽以“银”相称,但实则是用银泥兑的泥粉刻入模具制作而成,持在手中便可觉察出其比实际银物要轻上些许。
固然襄国是为天下富足之地,但终归小国居寡民,纵然人均宽绰富有,可与地大物博的大国比之,天然矿物还是不可相较。
青年收回眸羽,垂眼瞧着手中黯沉的银币,不置一词。
户部与工部一众从桌台挪膝跪到地上,片刻后,有人叩首奏道:“启禀皇上,微臣以为珀斯在蝗灾之后已然兵败国破,为抵我大尚国强攻与荒粮时期,库银亏空使钱两散尽,亡国间已是空淡无物。”
棕红的殿堂内门窗的垂帘作响,碰撞到悬挂其上的铜铃,日光照落穿透圆柱折射下光暗交叠的倒影。
赫连熵渡步在诸臣子面前,黑眸盯着他们跪俯而凸起的后背。
内里一时无声,帝王的威压倾泻而下,使众人俯首更深。
诸臣溺在这噬人的寂静里动弹不得,半晌,一位礼部年长者谨慎地咽下喉中紧涩,梳理毕言辞,启声说道:
“禀皇上,珀斯国常年战乱朝廷亏虚,他们重武轻工又不善商贸,抛去研制武器之能或成部分收益,微臣猜测,自征税以外,珀斯国库约莫七成收源皆由襄国支撑,他们将兵力运作交易商品,注金根本同亡国在一时刻湮灭,故致国库空虚。”
赫连熵看了眼这说话的老臣,颔下首,回道:“卿所言有理,襄国常年向珀斯国购入兵力以补边防,并促使珀斯出产武器于天下,这其中收入断不在少数,只有这样才能与我大尚常年交战边疆。”
他一面说一面思考中复走回景玉甯的身侧,视线放在青年手边堆摞的各国货币,道:“蝗灾使珀斯了无食粮兵倒不堪,从先前勉强维予的平衡到捉襟见肘,再到最后挥霍挣扎徒劳无功。
至于珀斯国的钱两,很可能在动荡中被襄国单向终断了所有供予,成为一颗弃子。”
珀斯国以兵器军力作为贸易最大的“商品”,物力人力皆可赚取匪薄价值。
重兵重武为首的国家若能为小国做保各取所需,自是最佳之选。
可国力向来与权利、**相持衡,兵强善战的大国多藏有睥睨天下的无上野心,这便让与之合作的小国即便位坐互赢互利的立场上,也时刻怀揣着忌惮与堤防的心思。
景玉甯手指松开,放下指尖这枚银円,随之抬起眼,问:“那么陛下认为,珀斯国库亏空是在蝗灾前还是之中,又或之后?”
他问得既无前语又无主例,让人摸不清言中‘国库亏空’到底是循序渐进的过程还是发生在一瞬之时。
这次连赫连熵也没能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于是不禁反问道:“皇后为何如此问?”
景玉甯看向他,片刻后继而淡淡地开口:“陛下可否觉得奇怪,在沈崇元带兵围剿珀斯城郊呈报所现,他们未寻出一家以珀斯国皇朝为文证所建的钱庄,可反之,邻国驻盈在珀斯国的钱庄倒是发现了两家,臣以为这里面也许大有文章。”
他伸出手把桌面上所有置物一扫,将堆在一起的钱币同茶盏也都归到旁边,然后在清空的桌面中央上拿出三枚适才被挑出来了襄国银円。分别上、左、右摆成了一个三角状。
“臣记得襄王还是太子时来大尚国做使臣曾言,旧时大尚与襄国增添关口税收提拔五成以上,使商贩皆有所怨,最后由他出面同陛下签订了关税合议。”青年摆弄着这几枚银円,不紧不慢地叙述道。
赫连熵听得眉峰一跳,想起当年沉风铭不负远行来到大尚就是为了与景玉甯表述钟情,他心口就像被烈火灼烤一样痛,又愤又恨,妒嫉正如万蚁攀爬。
帝王瞳眸刹现出狠戾,当即走近景玉甯,咬牙道:“皇后好记性,到现在还记得他当时都说了些什么。”
景玉甯抬眸看向他,神色依旧是淡淡的,也不多做什么解释。
他这些年早习惯了男人时常没来由的醋意,只接着前言继续讲道:“襄国与大尚国的贸易无外乎丝绸香料和做工精细的宝石饰品,这些东西与兵力武器相比实在相差甚远。
襄王当年对大尚五成以上增添的关税且有所作为,何况数年同珀斯国购入兵力,此番开销臣觉得他们不会不施计策。”
听景玉甯丝毫不顾及自己的感受只兀自往下言说,赫连熵心口跳得更疼,浓黑眉宇紧锁纹路极深。
不过这话算是点给了男人一条思路,让他在当下为源一步步设想出沉风铭为太子时行踪隐匿游走各国,到底是用意为何,又做了何事。
即便再不欣赏沉风铭的品性与言行,可哪怕是如赫连熵也不得不承认,沉风铭兼具心计与城府,且思维缜密。
当年他能不费一兵一卒就搅得媵都动荡,至百姓起义军兵镇压死伤无数,让大尚朝廷救济三年才堪堪恢复。这等手段莫说不逊于他和景玉甯,做法甚至更为阴暗。
这样的人成为襄国之君,势必会成为大尚国最棘手的敌人。
赫连熵面上仍是极度不悦,见景玉甯摆放的三枚襄国货币刻有的玲珑兰花怎样看怎样花枝招展,实在无比碍眼,让他在醋意夹杂中反感至极。
然而几息过后,他慢慢吐出胸腔内浑浊的一气,强忍着把这堪杂的情绪压制,承接景玉甯所言,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襄国以钱两投入取得珀斯**力,然而此金财非以简单流程转入珀斯国手中,实则是以另一形式为襄国助力,使其夺取珀斯国势力的关键地位?”
景玉甯见他言语回到正事,便点下首,答:“臣是这般猜测。”
襄国支拨丰厚金银予珀斯**兵与武器,这笔金财源源不断地往珀斯国显然非襄国所乐见。
不过小国绝不会在明面上与兵强马壮的珀斯国争,究竟火军之强弱占据统领核心,襄国只有在这周旋之中以金财为茅诱导珀斯国“合作”,再从其中得以寻求利益捷径。
赫连熵看着他片晌,接着说:“由此或知,珀斯国只存外注钱庄也是与这有关了。”
他道:“面上珀斯国利用军力向襄国进支可观,然钱财实际仍由襄国两度转手后继续操控。他们以此为媒介进入珀斯国商市,随着入资越多就越在珀斯国占取主导位置。”
帝王眯起眸,一字一句梳理着忖度出的要素,珀斯国虽然善战不善经营,且不会愚笨到认人裁割。而襄国虽算计得嚚猾刁钻,但施行起来未必容易。
想道,这些年间他们是给予了珀斯国不少甜头,才让珀斯国逐年对他们放松了警惕,最终让襄国寻到可乘之机。
“这般看来,襄国对珀斯国是下了血本,而今珀斯亡国,襄国就算卷空了国库兴许也补不上所有的亏空。”赫连熵冷声道。
景玉甯安静地听男人揣测,沉寂的双眸俯下瞰住桌面上三枚灰暗的银円。
青年今日一身淡蕊色的华服,与盘旋在玄发的凤钗相得益彰,昭示皇后威严的同时又艳丽得动人。
昨夜几番疲惫未让他表现得颓萎,反是更带撩人的魅惑。只是他本人从未意识到这些,举手投足间都美的引人入胜。
“陛下请看,这枚是襄国。”他碰了下三角中处于右下角一枚银円,示意道。
赫连熵走上前,轻揽上青年半面肩膀,目光随着他手中的硬币移动。
景玉甯动了下身子,同时把手上这枚银円叠在左面的一枚硬币上使之罗起,成为两枚,讲道:“襄国购入兵力,钱两交予珀斯国。”
这样显而易见的,桌面上这两枚硬币代表了珀斯国自己的本金,以及其所得襄国的金财。
他手指了指最上面的一枚银円,再道:“这是一众邻国。”
邻国居位稠密,与珀斯国连通军火贸易者繁多,鉴于现用硬币展现全局,景玉甯便以这一枚代表了无数国家。
“珀斯国盛产军火武械,内中各部零件之锻造则由诸多邻国完成再卖予珀斯国。”他说着,随即又将叠罗在珀斯国的银円拾起,放到了‘邻国’的上面。
原为襄国的硬币经两次转移,从珀斯国移到了邻国的位置上。
“陛下请看地图。”景玉甯拾起一旁又一枚银円,夹在指尖。
眼前海陆地图标识出来的路线及圈点并非只专注于珀斯国与襄国为主的贸易,在这错综复杂的陆路与海路掩盖之下,是襄国向邻国展开的经贸,以及与珀斯国之间几经辗转的连结。
赫连熵正色阅读上面各路商贸路线与标记,顿时醒悟过来。
他即刻对户部与工部问道:“珀斯国向邻国购入武器锻造各件价格与我大尚本土相比,可有差别?”
音落,有人叩首答说:“回禀皇上,大尚不重武器出关,总数不及珀斯国年例产量,但珀斯国各项所需大尚亦能自行产出,如若此刻估价,应是比珀斯国向外购入的钱两减至四分有一。”
赫连熵听完,眼角徒地一跳,眸子瞥回景玉甯放在桌面上的银円,终于全然明白了。
帝王俯身盯着眼前几枚银円,他自行伸出手,把代表着“珀斯国”本金的银円,也一同落在了“邻国”上。
三枚硬币叠在一起,灰污的颜色在穿过墙柱的日光中隐隐泛出原有的银光。
这一举动许是旁人尚不明白,景玉甯则知道赫连熵已无需多余解释。
然后他听帝王分析道:“沉风铭建交各国当与其余众邻国达成提价铁矿出关的协议,使珀斯国在购进武械各部材料时不仅需支出自己所得襄国的金财,同时连本国本金也计入支出交付邻国。
继而各国在得取利润瓜分后,账目最终再度回到襄国手上。”
所谓珀斯国以兵器为贸易出口的商路是由襄国提供与搭建,随着之后阔出扩大,到繁多邻国联合亦是由襄国作为纽带梳拢起各项事宜。
正如桌上的银円所示,邻国上面的两枚银円被他重新摆回襄国的位置,经此一转,襄国向珀斯国购入兵力后不仅一分不少,甚至在原有一枚银円的基础上,增为了两枚。
景玉甯把适才挑出的第四枚银円从“襄国”的上面一晃而过,左手稍折起右边轻碰到桌子的凤翎袖口,把这硬币垫到了珀斯国原有的位置上,三角便又补齐了。
他用简单的动作向赫连熵预示了这场商易的依次步骤,而此下一步便阐述出珀斯国内外来的钱庄到底是作何作用。
赫连熵凝着近前纤白的手指,待他放落银円时就一把将之握住,扣在自己宽大的掌心中。
修长的手指骨骼分明,握在手中形如最上等的玉器,润泽而微凉,使人一经碰触便再舍不得放下。
他现在跟上了景玉甯的思路,知道襄国必定考虑到珀斯国不会任由亏本买卖出多进少的道理,所以他们用帮扶之名将自己的金财“借”予珀斯国作为营收,达成进一步目的。
这笔“借”想必在珀斯国眼中必是有去无还,以珀斯皇族行事之风定是料小国也不敢强行索要,进而这钱便算是他们白得而来,逐渐也就疏忽了其流向之渊源。
然而殊不知襄国这场算盘比他们所想得要大太多。
武器与军兵带来的利润,包括襄国的裨助,都为珀斯国充盈营造出了昌盛的假象。
只有临到国破家亡之时,才得以显露这庞大的骗局,可惜发现时为时已晚。
帝王一面牢牢捏紧掌中细腻的触感,一面把地图与三角硬币联系到一起。他清晰地感受着青年的指甲划过指腹,轻轻微微,酥酥麻麻。
景玉甯方才问他‘珀斯国亏空是于蝗灾前,之中,又或之后’。
也便是回答了他。
何时席卷一空?
——分明从一早就是空的。
赫连熵依稀忆起年少从先帝口中听闻“蚂蚁食象”的景观,固然他未亲眼见识过野上真正的蚂蚁食象,然此情此景,已若近如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