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容突然发声大笑起来,妖魅的嗓音带着一股凄唳的决绝响在殿内,听起来尖利而瘆骸。
十余年的深爱,终不及男人心中那一夜星辰。
她笑自己一直以来的自作多情与自欺欺人,死到临头才醒目却已为时晚矣,她也笑男人的愚蠢与迟钝,竟被蒙骗如此之久而不自知。
她像是入了魔的厉鬼,苍白的面容上沾满暗红的血。
心神从畏惧再度转换,看向赫连熵的眼神逐渐布满了恨意。
许是人在绝望时更容易失去理智,湘容竟在这时又鼓起了胆,张开血红的唇对男人直直淬出最毒辣的反击。
“…可惜,你们的缘分终究是被毁尽了。”女人散乱的黑发下一双幽骇的眼睛透出恶意,嘴角弯起凄凉嘲讽的笑容。
说完,她颤抖地伸出手欲触上男人削肃的半边面颊,但被赫连熵更先一步掐住了脖子,紧接着把她的头重重地砸在桌案旁的鎏金木柜上。
湘容被撞得破了音,备受重击的头部刹时漆黑一片,视野的上方隐约恍映着血印。
男人面目沉黑,眸底暗红,尽显戮杀煞气。
冲击间珠帘碎断瓷器摔落,珠子与碎片混在一起四处飞溅,天旋地转中尖锐的细碎镶进皮肉,刮划在地面发出刺耳钻心的噪声。
过到许久湘容慢慢缓过神,意识逐渐恢复感受到身上密麻的疼痛。只是勒在她脖子上的手力道仍未松动,大有将其活活掐断之意。
事已至此,她知自己已在劫难逃。
赫连熵是何其狠辣,天子立于顶端又岂容他人折损贩弄?
……既是这样,便再没有什么好顾虑了。
湘容喘不上气从而胀得面部稍显青紫,她瞪大双眼,眼见男人以单手把那张字放到一处不沾染血污的干净地方,再小心翼翼地对折起,收进怀中。
她牟着浅断的呼吸,咧开一嘴阴寒嘲笑,不顾一切地继续说道:“熵…你真是荒唐可笑……以为这样就能与景玉甯重修旧好?哈哈…不要太小看了爱情里滋生的恨意。”
红唇勾勒出一字一句:“……早在你与他的新婚之夜,你们就彻底结束了。”
诡戾的低语似灌满了歹意的蛊毒浸透男人的内心,把他置在无望的折磨中生生腐蚀。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妄论朕与他如何!”赫连熵下手不论轻重,将心中铺天盖地的痛苦吞灭都尽数还在湘容的身上。
湘容口鼻流血不止,仰首喇进喉咙里引发剧烈的呛咳。
一股腥辣痧进眼中,使她的眼泪无受控制地流满整面。浓妆下的眉眼完全失了原先精美的颜色,流露出泥泞的艳俗与惨败。
“哈哈哈……”湘容笑得犹如寒鸦啼鸣,比起笑更像撕扯的嚎喊。
苍凉夜风在这时席卷而来,猛地吹开了殿中连檐的棂窗,烛蜡湮灭半许。
愕暗中女人如沐恨的怨魂,长发飘乱掩落在怖骇的眉眼。
然而与她陋黯癫狂的模样截然相反,从湘容的位置依稀看去,赫连熵即是掀释起怒杀的狠戾,也依旧不掩其高阔气宇与绝代风华。
他的袖袍随风飘起,露出古铜色精壮的肘臂与盘旋其上的青紫筋脉。
男人剑眉拢皱,相貌独绝,可堪当世无拟,举手投足中气魄飞扬。
“熵……”湘容张开嘴,贝齿上沾满了琊黄血丝,浓稠而诡戾。
她伸手坚持着想要抓住眼前的男人,似是想要碰到那些仿佛近在眼前却模糊不清的丝丝缕缕。
这样的男人若想待一人好,便是辰星摘月,融雪化情皆不予言中。
可若他不想,也断不会苟留旁人一条性命。
——天子情爱,世间绝尔,当属万斤之重。
她从未体会过赫连熵毫无保留的爱,即是披着小美人的囊壳也无从寻享男人真正深陷情爱的样子。
所以她原以为赫连熵不过生性淡薄,对她已是极尽独宠。
可直到亲眼所见男人是如何爱慕倾恋于景玉甯,才知自己这些年所得不过浅如皮毛。
…她当年真是择错了路,也错付了人。
赫连熵盯着湘容的眼神形如在看一只将死的肮脏耗虫,就连手中即将绞杀的碰触都让他嫌恶难忍。
湘容的喉咙被卡得越来越深,发出的声音也愈发尖锐难听。
她一心向死,亦知自己活不过今夜,便什么话都敢说了出来。
“熵…你若不信便好好想一想,凡是真心爱过你的人,经历那晚…那样的侮辱,都会心死……景玉甯是何种心性,他还会爱你吗?”
她竭尽一切咬清每一个字,如咒言一般狠狠刺进赫连熵的鼓膜。
湘容勾起一抹讽意,眼看男人在极怒之下无法掩饰的痛苦,便是身上剧痛,心里也感到无比畅快。
她眸光似锋,淬出的寒毒一句比一句更激烈、更挖心:“皇后那般清高,怎会任你搓磨作践……年少时青夜宴的推心置腹,终是他看走了眼,要为此蒙上一生恨悔……”
赫连熵与景玉甯从最开始就踏入无法挽回的境地,就凭青年一身藏于温和之下的傲骨,那骨中的孤高比及赫连熵仍更有甚之。
除非时光逆转,行水倒流,否则这一道立在他心口横沟上的巨坎,便是永远也无从跨越。
赫连熵被她说得彻底红了目,当即更凶狠地掐住女人的脖子,把她提起来再极重地扣在一处坚硬的撑柱上。
“贱人,你该死!!”他低吼着再向湘容掼上一拳,盛怒之中把她的鼻骨与牙砸至断裂,血液喷涌。
“哈哈哈哈…”湘容已经疼到麻木,再多的痛楚也不足以制住一个寻死的亡命之徒。
“熵……你再恨我又如何,你永远也得不到他。”
女人已然口齿不清,但仍艰难地继续说着,“……终是你不配啊。”
即便喉咙近乎失声,她也依旧挺着一股强韧的劲。
……吾爱之人,如许无情。
那便愿,汝与所爱,必将永难相眷!
视野中一切悬摇翻转,脖颈上感受到男人骨节分明的手,绞杀的劲力狠入极致。
她依稀能在耳畔听见脖中筋骨碾紧再断开的声音。
旋绕已久的噩梦终究在此刻成真,湘容竟在这一瞬间有了种一切释然的莫名顺畅。
半晌,她终于连男人的脸也看不清了。
肿胀与窒息的痛让她如回光返照般在脑海中骤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还是襄国公主的时候——
那时她还尚不及十岁,满头的金饰与鲜花,身上穿着一件明艳的朱红色裙子。
她一手提着没过脚边的裙摆,一手捏着麦芽糖做的小人儿,与人欢笑追赶在皇宫内的花丛中。
花草散发着芬芳,软土蓝空与微风亦是馨香。
清晨的露水沾过裙边,嬉笑间享受着春日里的鲜活。
湘容欢快地跑过丛林,越过层层叠叠的假山,很快又落入到另一个结实的怀抱。
兄长把她高高地举起,半抛到空中再稳稳地接住。
公主笑得如丛中绽放得最美的花,她撒娇地抱上兄长的肩膀,缠着他还要再来。
兄长对她无奈地笑了笑,笑中尽含着温柔。于是当她再次被高高地抛到半空时,女孩瞧见前方的殿宇中父王揽着她的母妃,二人站在一起正笑看着他们。
她大声唤人,对父母使劲儿招手,于是被兄长牢牢地接住,再紧紧地抱着。
关切地声音响在耳边,温声叮嘱:“容儿,小心点阿,别摔了。”
公主欢悦地笑起来,甜美的声音引来无数蝴蝶飞舞围绕,几只最鲜艳漂亮的花蝶落在她的衣裙上,沾取着女孩身上最幸福的蜜。
记忆里快乐的时光在这一刻被忽然映起,好似相隔一世,早已尘封在了遥不可及的长梦里。
后来家国动荡,天下不平,十岁的公主历经无情的抛弃与背叛,所有的人与事在她面前都恍如一夜间变了样子。
再后来,兄长被废自刎,母后于冷宫自缢,父王驾崩……
一次又一次,至亲的逝去与永别都让她在这座耸诺的霜月宫里猖笑出了极大的声音,用尽了全部嗓音独自狰狞地大笑。
可笑着笑着,她的眼泪竟不听话地掉了下来。
湘容恼恨地伸手去抹,却怎样抹也抹不干净。最后她放弃了擦拭,只边哭边笑,又边笑边哭。
最终,这些人都先她一步离开了。
只把恨留给了她。
“赫连熵,我此生……对你…问心无愧。”湘容用却最后的力气,睁开眼努力寻找着男人的轮廓。
她这一生受尽旁人的操纵,从无忧无虑的高贵公主坠落成战败质子任人践踏。
她是各国权力棋局上的工具,也是最无足轻重的一颗弃子。
她心性不高,又智谋有拙,无论怎样挣扎也从未看清过自己所行的路。
她兀自与这世间较了很久的劲,久到最后,就连临死时仍不愿放下心中积攒已深的怨恨。
可是,在这充满了矛盾与悲惨的一生所剩的最后一刻,她还是敌不住怀念起小时候那个稚嫩娇憨的公主,不争气地想要受了委屈便到娘亲的怀里哭上一哭。
她不再是湘容,也不是沉云容,更不是大尚国的湘贵妃。
到了最后的最后,她只是一个骄矜任性、在这戏台上充当了一回丑角的自己。
今日夏夜格外晦暗,乌云笼罩挡住了漫天繁星。
死前映在她眼里的最后一个画面为视线恢复短暂清晰时,赫连熵满目的忌恨与厌恶模样。
她深爱的男人依旧与年少时同样俊色,十几年的光阴让他的棱角变得更加凌厉夺目,也更具帝王的雄霸气宇。
……只可惜,这样一位至高的男人,从不属于她。
湘容一点一点合上眼,闭阂的缝隙中流出最后一滴清浅的泪水。
泪珠顺着眼眶滑过面颊,留下一道晶莹湿痕,垂落间沾去了少许涸竭的血。
人到临终,已不会再为一个永远不会回应自己的男人而哭。
她的泪中尽有痛,有怨,有悔,亦有悦,与安然。
这一生,她为仇恨,为**,为所爱,背负着太多痛苦与欺瞒,愈圆愈重的谎言压得她喘不过气,也行不动路。
而今时,她终于要与这一切的孽缘与牵绊撒手永别。
终于要离开这个世间,去往父王母后与兄长所在的地方。
湘容咳出最后一口血,在脖颈完全断裂的冲击中浮现起景玉甯的面庞。
算起来,青年是今生里唯一待自己诚心之人。
他的那句“贵妃无论何名和姓,或又身处何地,你便是你,只要心下畅然,姓名不过几笔翰墨。”曾点亮了湘容心中一片沉寂的死海。
她现已心下放空,终于品尽这句话真正的涵义。
……只是踏上阴泉司路前,还欠他一句道歉。终是心中有悔,便是死了也不得安生。
湘容修长的脖子最终弯在一个诡异的角度。
赫连熵杀红了眼,只一记接着一记重击,直到湘容的头与身子已经烂到血肉模糊,连白骨都露了出来。
女人鲜血淋漓的面上已然看不清湿漉的泪痕,男人这才在极怒下平复稍许,继而把她扔在地上,全身的血液不时在地面淌出一片。
湘容的尸身此时已经很难辨认出她生前姣好的容貌,大殿之中只剩下浓重且可怖的血腥气味。
月色穿过打开的窗棂,皎白之下,贵妃朱红的薄衣一如襄国公主小时候那件朱色的裙子。
——只是少许不同,曾经的露水换作了暗色的血污。
笑过后,她便再也不会醒来了。